午夜,突然起了一陣風,熟睡中的婉瑜覺得一股沁涼從腳底直襲上背脊,朦朧中她伸出手去抓棉被,探了幾次都沒抓到,睜開眼睛一瞧,原來棉被掉到地上了。她懶洋洋的彎下身去拾起棉被,抬頭時,眼光卻落在窗外———後院那口斑駁剝落的井邊。蔓生的雜草上竟飄著一個白色的影子,時近時遠,飄渺虛浮,似幻似真。
婉瑜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她的手緊抓住胸前的衣襟,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此刻都凝固了,又起了一陣強風,那白色的影子霎時飛揚起來,在空中搖顫了幾下然後頹然的落地。這時婉瑜重重的吁了一口氣,她的手也放鬆下來了,因為她已經看清楚落在草上的是一件衣服,婉瑜恨恨地想著:為什麼我不能使自己麻痺,為什麼我的心不能僵成一片風化石,為什麼我要有汨汩如流的情感。
她已全無睡意,她不敢也不必開燈,她怕光亮會把一切現實更明晰的呈現在眼前,而即使在黑暗中,她可以感覺到這大廳裏的一切景物,猶如一個白頭宮女帶著孤寂的面孔,把深沉的悲哀與寂寞從內心流到手上、身上、足上,而後泛濫在這一片黑暗中。是誰把快樂與痛苦劃割得如此分明?又是誰在暗中把時間偷偷的背負而去?即使緊閉上雙眼,婉瑜仍可以清楚的看到,在這大廳的正上方,父親遺像四周放射著它輝煌如金色酒液的光芒……在十年前……。
「婉瑜,從你去年開始上大學時,爸爸就開始擔心了。」
「為什麼呢?」婉瑜詫異地問。
「因為那個要把妳從爸爸身邊搶走的人也快要出現了!」
「誰啊?」
「你的丈夫啊!」
「爸!」婉瑜撒嬌地說:「我不結婚,誰能把我搶走?」
「不結婚?可是你小時候就成天嚷著要嫁,怎麼現在不想嫁了?」
「那有這種事?」
「有啊!你小時候一直叮嚀我說,你長大後要嫁給我!」
「就是嘛!我現在已經知道不能嫁給爸爸了,所以我也就不想結婚了。」
「其實,診所的王醫師,倒算得上是一位肯做事而不多講話的年輕人,爸也希望他能把妳從爸身邊搶走啦。」
「除非有一個人和爸爸一模一樣的!」
「你難道沒聽到一天到晚挑剔我的毛病嗎?」父親笑著說。
「不,他那比得上您,媽媽只是嘮叨嘛,其實她還不是認為你是最好的丈夫。」
父親笑了笑說:「你說說看爸爸有什麼優點,讓你這麼喜歡?」
「太多太多了,嗯……你知道好多事情,你多才多藝……你長得就像小說中的男主角!雖然比男主角是老了些……」父親哈哈大笑。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在門外叫著:「吳先生!」父親和婉瑜同時轉過頭去看,一個女孩子站在大廳門外,父親站起來說:「是陳小姐,請進來!」女孩子提著一口小箱子,踏進門來。
「婉瑜,這位是陳玉茹小姐,你就稱呼她玉茹姐好了,明天開始,她要在診所裏幫忙!」父親轉身對著玉茹姐說:「陳小姐,這是我的獨生女婉瑜,現在是大學二年級。」她們倆人互相微笑打著招呼,婉瑜僅看了她第一眼,就很喜歡她,她長得並不頂漂亮,只是有一股柔弱、和順的氣質,讓人覺得十分舒暢,婉瑜尤其喜歡那頭長髮,烏亮亮地。每次她頭一偏,滿頭長髮就全隨著那一方向慢慢的輕攏過去,又給人另一種甜柔、溫馨的感覺。婉瑜向父親說:「爸!讓玉茹姐和我住一起好不好,反正我的房間那麼大!」
「好吧!」
玉茹姐一進了婉瑜的房間,就對一切擺設讚不絕口,其實那一個不對這棟房子傾慕、著迷呢?父親說房子的歷史已將近八、九十年了,但是侵蝕剝落的地方卻少之又少,這當然得歸功於當時建材的精美,可是後人細心的整頓亦功不可沒。光從外頭看房子四周巍巍的牆上一排鑲花的泥磚,就夠氣派了,一進朱紅色的大門,就可以看見寬大的院子,旁邊種滿了花草,在前方一棵古老的大榕樹,枝幹越過高牆伸展到馬路上,院子中間舖著一條小泥徑直通門廳。
大廳裏供奉著祖先的靈位,兩旁排放著光澤鑑人的太師椅,正上方高懸著父親從日本買進的一盞巨燈;十個燈球團團簇簇的圍成一圈,又從其中吐出無數條水晶串。婉瑜曾笑著向父親說:「這盞燈放在大廳裏簡直是不中不西、不倫不類。」可是她卻也最愛看那盞燈在夜晚初燃時所放出的華貴懾人的光芒,和愛聽當風吹動時水晶串相碰撞所發出的錚錚鏗鏗的聲音。這盞燈也常使她聯想到父親,一個有著多重趣味而奇妙的人。
大廳的左右兩方各有迴廊,轉進左邊的迴廊就可進入婉瑜的臥室,室內幾乎都保存著原有的擺設;一張四角柱大木床,床頭有一排雕刻精美的木飾,床前掛著帷幔。桌椅則是年代久遠的檜木製品,有時婉瑜提起毛筆時,環顧四周,她幾乎要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古代的女子。當從她的閨房的窗子望見院子裏那口古井,井旁一條芳草夾徑的石板小路時,婉瑜似乎覺得看到自己穿著綢袍,如雲的髮上插著金釵、玉搔頭,手持著一把綾扇在撲捉蝴蝶,而在高牆的上面有一個男子在窺視……。
晚上,婉瑜與玉茹姐躺在床上,聊到了深夜,兩人的興致卻愈來愈高,玉茹姐說:「第一次睡在這種床上,倒使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是小時候看歌仔戲看來的。故事是說有一個孤苦伶仃的書生和一個富家千金小姐相愛,有一夜,小姐的丫鬟安排那個書生到小姐的閨房見面,兩情相悅,情不自禁就發生了關係,到了半夜,小姐醒來時,發現書生不見了,她急急的掀開簾子就要下床來,赫然發現書生跌落在地上死了!她十分傷心,可是這種事豈能張揚出去,她只好和丫鬟匆匆地把屍體埋在床下。糟的是她懷孕了,在毫無辦法之下,她求助於嫂嫂,她嫂嫂是個善良的女人,她們秘密的商量了好久,過了幾天之後,她嫂嫂開始向別人傳出自己懷孕的消息,而她則避居到鄉下偏僻的地方去,她生下的孩子在暗中送給嫂嫂,她嫂嫂就宣稱自己已經產下了一子,這位小姐她終生不嫁和嫂嫂一起把兒子撫養長大,兒子很有出息,中了狀元,後來她嫂嫂告之以事實,母子倆終於得以相認。」記得玉茹姐講到了書生掉到床下摔死時,婉瑜哈哈大笑說:「那會有這種事,我常常掉到床下,還不是好好的。」等到說及小姐把書生埋在床下時,婉瑜又驚叫起來:「好恐怖哦!玉茹姐,別講了!」但是,相反的,玉茹姐卻帶著朦朧、憂傷的微笑輕聲說道:「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浪漫的愛情故事!」
婉瑜與玉茹姐的談話通常只能在床上進行,因為她已經成為父親的得力助手,掛號、打針、包藥都是她一手包辦,非得隨時待在診所不可。婉瑜的暑假結束了,每次離家時,她最捨不得老房子和父親,這次又多了個玉茹姐。父親說:「傻孩子!去三、四個月馬上又可以回來了,難過什麼!」(未完待續)
春 殘/天 行
- 2008-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