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記/壬 癸

  • 2008-02-26
 從生孩子這件事上,玉仙總算領教到男人可怕的自私。
 打從她經過嘔吐期胃口大增開始,做丈夫的他便慣帶誇張嘲笑的表情,看著碗底朝天又伸向電鍋的她嚷:「媽呀,還要!」
 從水果販手中接過大包青綠欲滴的蕃茄,不好此物的他總不忘提醒她:「這是豬吃的東西。」既貶了蕃茄又拐彎抹角罵她是豬。偏偏他嫌惡的東西硬是引誘她三番兩次半夜起來摸黑到廚房,打開冰箱大快朵頤,那股沁入心脾的酸甜就別提有多可口了。
 因為常吃蕃茄,加上子宮日益膨脹,冬天裏頻尿的情形十分嚴重惱人,這又難免使載她出門的他嘖有煩言。玉仙乾脆自暴自棄成天守在家,週末假日便由他應同事之邀應酬、釣魚、打麻將,深夜寂寂才聽見他熄火推車,在玄關脫鞋的唰唰聲響。
 社區裏唯一跟玉仙熟識的是住在對面紅色大門內的楊太太。楊太太近三十,兒子已經上了初中,一頭烏麗的長髮直披在身後,一眼望去便極易叫人想起日本浮士繪裏有著雪白胴體柔若無骨的女人,尤其那雙拔得細緻的月眉,絲毫不讓人有光禿起雞皮疙瘩之感。
 這天玉仙出門倒垃圾,碰巧楊太太捏著蛇皮雕紋錢包走出來。
 「玉仙,要多運動啊———才六個月肚子就這麼大,小心胎兒太大生不出。」
 玉仙有點赮然,丈夫常罵她貪吃看來不無道理。像要掩飾什麼,她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肚尖喃喃自語:
 「會嗎!會太大嗎?」
 楊太太攏攏秀髮淺笑著:
 「妳這樣嬌小玲瓏,平常若不做點運動,生產時痛起來滾在地上爬都有呢!」
 嚇得她回到房內便迅速搜出育嬰指南,照著圖上的指示,做些什麼腿部運動、盤腿坐式、腰部運動……等她頭昏腦脹坐下喘息時,偌大的房子四面八方空寂的懶散與倦怠又打敗了她,她抓起育嬰指南,覆在自己躺得四平八穩的臉孔上。
 於是她央求下班後的丈夫,陪她在社區寬廣的馬路散步。他無奈地從凹陷一個身子印的沙發站起來,換上便鞋,她則興奮莫名地像隻發福的小麻雀,挽著他的臂彎說個沒完。這樣頂像電視上做的那種幸福無比的補品廣告,但是不一會兒水銀燈拉下那一前一後、一長一圓的影子便起了爭執。
 「你走得那麼快是什麼意思?你、你、你根本就不想為我做一點事情。」玉仙目眶紅得很快,他手中的香菸頭一噴一噴亮得更急更熾。
 「奇怪了,妳一整天在家閒著沒事就不會自己出來走走,還要我下班回來陪妳散步,我不累啊?」
 「大白天叫我一個人挺箸肚子在馬路盪來盪去,人家不當我是瘋子才怪!」說完玉仙悻悻然回頭疾走,一顆眼淚兀自掛在腮邊。這回倒換他在後面悠哉徐行,覺得散步使身心都輕鬆不少。
 「開了一指。應該還沒這麼快,如果家很近,可以不必住院,明早再來。」戴著黑框眼鏡頭髮半白的醫生吩咐下一位產婦進來。玉仙走出診療室,看見丈夫不知在跟護士交涉什麼,她悄悄來到落地窗前。
 這已是過了年,氣候轉暖的春天。午覺醒來腰背突然起了一陣陣奇異的痠痛,等丈夫下班回來載到醫院,就像現在,從窗外看過去幢幢建築物上空暮靄和條條電線已揉成夜的沈重線條。
 她餓了,緊張一下午的神經暫時弛緩下來,胃不住咕嚕咕嚕響,還好他似乎也和護士談妥了什麼,東張西望找她,朝落地窗這邊走來。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沒等她說,他肚子也正餓呢。兩人不約而同伸出手握著,越過兩處十字路口才找到一間「天福自助餐廳」。他們找個燈光最亮的位置坐下,默默地埋頭便吃,就要看到兩人愛情結晶這件事實,頓時叫這對舉目無親的年輕夫妻手足無措。
 玉仙的雙親在她未出生前便仳離,兩人各自婚嫁,雖然玉仙擁有許多同母異父、同父異母的弟妹,但被兩個家庭像皮球似踢來踢去長大的玉仙,卻只有浮萍飄無定所的回憶。
 他則是出生一個貧窮低困的家庭。父親酗酒過度暴斃,母親撒下年幼的兩子與人私奔。哥哥是個道上混的人,因殺人鎯鐺入獄。多年來,他憑著一股堅強的意志力力爭上游,過去的汙點卑微遂被埋葬。
 玉仙先吃飽,盤底剩下一堆雞皮,丈夫挾過去一口塞進嘴裏。她起身欲去給他添點飯,他一手阻止道:「不吃了,還有事要做。」
 兩人站在車輛如梭的街頭,那種茫然驚喜交雜的重大任務,待他們去完成的心情,乍然使玉仙感覺失重,彷彿溶入了夜色般什麼都抓不著。
 「我已經替妳辦好住院手續。我上班後沒人可以照顧妳,還是在醫院裏比較安全。」
 「東西怎麼辦?毛巾衣服什麼的都沒帶。」
 「這種小事我自然會做,妳只要待在醫院等我。」
 兩人邊走邊交談,不一會兒醫院乳白森嚴的軀體矗立眼前。玉仙在騎樓目送丈夫遠去後,心中因預料他八成會少這缺那不俐落,而隱隱煩噪起來。
 產房在樓上,是兩張床位的二等房。當中擺的兩張淺綠色小桌子微微分開,無形中像是給畫了界線。除了天花板的日光燈外,牆頭還有一盞燈泡,許是太久沒人擦拭,上頭佈滿蜘蛛網。右面因緊鄰通往外科病房的走廊,光線和涼風便得以日夜從右牆上的高高通氣窗流進來。
 現在左邊這張床已放穩枕頭和太空被,桌上堆滿熱水瓶、衛生紙、大人、嬰兒的衣服、毛巾、尿布等等東西,地上躺著半截菸蒂———玉仙被護土帶去灌腸後進門便看到這些,奇怪著人不曉得上哪兒去了?
 玉仙檢視一下,心裏大致對需要再去買的物品有了底稿。楊太太曾經告訴她,不必太相信醫院推銷的奶粉,這事她必須跟他商量。她一下樓,便看見掛號處前錯落的塑膠座椅坐著他盯著電視,她皺皺眉頭,突然希望無蹤影的陣痛趕快出現。
 到了深夜,整座醫院陷入沈寂。黃昏時還看見兩三間產房裏有孕婦在那裏走動,從門外飄進來嘈切的交談聲和雜沓的腳步聲,使玉仙有參與熱鬧行列的快樂心情。但是因為都不是初產婦,簡單迅速地把孩子抖落下地後,便不約而同的紛紛回家,彷彿醫藥費是如此昂貴多餘的奢侈開支。這樣一來,醫院就顯得陰森空盪,青支支的燈光照得偶而走過通道去洗手間的玉仙背脊發麻。一間間敞開大門,黑壓壓的產房彷彿蟄伏著精怪魍魎,自有一股冤氣在青支支的走廊上白霧繚繞,嚇得玉仙躲在棉被裏,再也不肯輕易下床。
 丈夫自從看完電視上樓後,跟她閒聊幾句便不勝疲倦爬上另一張床睡了。玉仙瞄了手錶,凌晨兩點十五分。豎起的耳朵像捕蠅草般捕捉任何細微輕觸耳葉軟毛的聲音,她翻來覆去,神智清醒到了極點。兩點五十分、三點十分、三點五十六分……,她終於在不安中進入夢鄉,夢中自已在一葉搖擺的小舟上,有人在不遠處撳著鈴…鈴……,緊急!呼救!呼救!她驚惶地望向水面,發覺粼粼波動底處有車輪滾動扭曲的影子,吱嘎吱嘎響著機械特有銳利刺耳的摩擦……有人在呼喚,有人在耳語,還有女人悽厲的嚎叫啊……啊……,她驚醒過來,一顆心仍在狂跳,神魂未定,突然一聲短促嬌嫩可破的嬰啼從夜的盡頭縷縷傳來,她光著腳開門探頭看,十公尺的一間產房燈火大亮,兩三個人(其中有位護士)正忙進忙出,原來是急產。
 玉仙是被進來打掃的清潔工吵醒的。她望向鋪擺整齊的那張空床,知道丈夫是上班去了。她梳洗完畢,吃了醫院備好的早點,在等待醫生進來早診的空檔間,一個頭戴笠帽兩頰裹著花布巾的瘦高女人曾經進來詢問:「是否要包洗尿布衣服?」兩人商談一些細節,玉仙計畫再請一位老媽子做月子期間煮飯打掃,花費自然不少,但是那邊卻怎麼說也不肯減價。瘦高女人昂聲道:「我們是衛生好,服務到家,太太信任我們便知道,不吃虧的。」玉仙嘆口氣道:「好吧,那就交給你們了。」兩人交換地址名片,那女人臨走前謙虛地欠身道謝。
 醫生一直拖到九點才面帶倦容地出現在門口,一位護士在後捧著放著紗布剪刀碘酒之類的鋁盤。醫生摸摸按按她的腹部道:
 「胎頭已經下降,如果劇痛開始,便是生產的預兆。昨晚還有沒有痛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