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沒有,一直都好好的。」
醫生點點頭,吩咐護士幾句。近中午時護士拿了幾顆白色小藥丸給她道:
「四小時吃一次,如果想大便務必先來通知我們。」
午覺醒來,陽光已經粉彩金鑠地斜射,從通氣窗矮身進來的一道道光束,游移著如飛絮般的灰塵,塵埃在日光裏無處遁形地顫抖、舞盪……玉仙頭昏腦脹起身,心裏暗暗慚愧,她應該聽護士的話,多走動。
她走出醫院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閒逛。逛到一家玩具店,老闆正在為一對牽著孩子的年輕夫婦示範如何操作,這邊是一具機器人,正接受搖控遲緩地舉起右手、放下右手、然後笨拙地開始一步步太空漫步;那邊是一隻電動布絨狗熊,啟動後便忙不迭地搖頭晃腦,舌頭一伸一伸,尾巴呼啦啦擺,手裏兩隻木槌急急敲著鼓。機器人和狗熊,玉仙笑了,她繼續逛下去邊走邊想,那機器人的遲鈍跟狗熊的靈活是多麼像她跟她的丈夫啊!但是若告訴他今天看了一隻狗熊很像他———他像一隻狗熊,那表情一定酸得叫人發噱。
她復前行,一家賣畫的吸引了她的注意。黯淡的日光燈、無精打采聽著收音機的賣畫老人,一幅幅毫無創意的粗劣作品,顯然無人問津。她之所以踏進去,也許是即將來臨的夜色帶給她那種焦灼興奮參雜的心情。她進去觀畫,也是無心,匆匆一瞥便瞄下價錢,心裏大不以為然。後來她倒是認真地端詳一幅名為「春」的小號油畫。畫裏是一片牛奶似的冰天雪地,一條印著輪軌的小道優美地消逝在天邊,一棵光禿禿的枯樹蕭瑟地立在畫的左邊三分之二,伸向天空枝枒交錯的形狀宛如兩葉手掌,在左掌無名指的位置上那根枯枝,正小心翼翼莊嚴地守護一株嫩芽。
其實就連這幅「春」的構圖禪機也是平凡無奇,玉仙會被感動,只是莫名奇妙地連想到丈夫對她的胸襟亦是冰天雪地,兩人卻能結褵,得歸功於她看見了那株有如嫩芽藏在深處怯怯的溫柔。她更貼近地俯視那幅油畫,彷彿希望喚醒更多的新芽。
她步出畫店,兩手仍是空空。天色藍紫如絨,附近幾家商店的霓虹招牌已經閃爍不停。在回到醫院的途中,她看到兩個熟悉的背影猥狎地膩在一起。男的頑長挺拔,女的活像牡丹花。這對出色成熟旁若無人的男女引來不少路人側目。
玉仙一陣冷一陣熱,強大的震慄使得碩大的肚子隔在衣服裏緊縮堅硬得像一塊石頭。她搖搖晃晃向前走幾步,彷彿前方籠罩了濃如墨汁的迷霧,她茫然不知所措,但是定睛一看,四周又亮晃晃尖刀似地飛來橫去,車車車猛獸般咆來嘯往,使她驚恐怯步。她畏縮地抗拒那股吸住她破碎支離的力量,扶著一根水泥柱無助地飲泣起來。
次晨醒來他慣例不對昨夜的遲歸作任何說明。玉仙早也醒了,只是蠟黃一張臉出奇嚴肅沉靜,他也不太理會,最後一道手續領帶打好便出了門。玉仙滿腔悲憤無從發洩,至今才深深痛恨自己的無能與愚蠢,眼睜睜望著不忠的丈夫對不起她卻不知如何發落他———不如說,發落自己。
清潔工照舊進來粗魯打掃一番後到別處忙碌。昨天那個戴笠帽的瘦高女人一樣敲門開門詢問:「是否要包洗尿布衣服?」認出玉仙,職業性地點點頭敷衍她道:「頭胎總會拖個兩三天。」沒等玉仙開口,就急急忙忙關門去敲另一間產房的門。
唯一能給玉仙一絲鮮活的振奮,就是護士帶她去給醫生內診。
「妳的子宮肌肉比較緊厚,還是一指。」醫產褪下手套繼續道:「胎頭已經下降,如果羊水先破或者細菌感染難免都有麻煩,妳自己要多注意。」這種結果沮喪得教玉仙忍不住想哭。
中午她抵不了一夜無眠的疲憊沉沉入睡,醒來覺得昨天傍晚至今一顆被扭得好緊的心,稍稍被午後暖洋洋亮麗的氣息撫平。但是酸楚還是在的,一想起便酸味衝到鼻頭。她不再到街上去,只有託護士幫她帶瓶果汁回來,坐在落地窗前一本雜誌接一本雜誌無情緒地翻閱。
他倒是跟平常下班時間一樣來到醫院,上樓時看見玉仙臉貼著育嬰室毛玻璃的背影,心中一動,盪漾出難得的憐愛溫柔,他悄悄步到她後面趁沒人時拍下那寬大的臀部,她驚回頭半晌才露出一種深深了解又倦怠的笑容,那牛奶似的冰天雪地,那株怯零零在寒冷中掙扎的新芽,玉仙想起了那幅小號油畫。
「走,我們到街上逛逛。」
難得他興致好,但是她搖搖頭。兩人回到房間,她劈頭便說:
「昨天我看見你和楊太太在一起。」
他低下身脫皮鞋,沒看見他的表情,她困難地嚥下口水繼續說:
「你們,你們那個樣子……」
「我們怎樣?」
他沈下臉,咄咄反詰,玉仙當場淚下,激動地哽咽道:
「難道還要我說明白嗎?簡直是下流,不要臉,虧你們還穿得這麼體面,背地裏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也就算了,竟然還跑到醫院附近公開幽會,你們,你們還是人嗎?」
其實玉仙也不曉得自己嘴巴為什麼會溜出這樣惡毒不堪的話來,說完以後,後悔和祈憐,全寫在那雙淚光盈盈望著丈夫的眸子裏,但是那邊早已摔下領帶暴跳起來,一根食指倏地伸到玉仙鼻前來狠狠道:
「好,這可是妳說的。想想妳現在這種身材黑摸摸脫光都倒胃口,老子讓妳做月子清靜過,別人的丈夫偷腥都還沒有妳丈夫坦白,現在妳聽清楚了沒?少管我!」
玉仙駭怒非常睜大眼睛,瘋也似地將床上桌上的東西,統統扔向他哭嚷道:
「好,我回家,這孩子我不生了,要痛就痛死在家裏,也不生了,你這個卑鄙、自私的傢伙,你這個死沒良心的東西,你不配做孩子的父親,你不配!」
兩人怒氣沖沖,一個大踏步絕袖而去,一個關在房裏哭泣,幸好是晚餐時間,倒沒有旁人瞧熱鬧。
回到家裏三天,兩人始終冷戰著。對面楊太太每天仍舊打扮得風姿綽約花枝招展,看在玉仙眼裏活似狐狸精投胎轉世,過去對她的好感不僅一掃而光,想起來還叫玉仙恨得咬牙切齒不識歹婦心腸。丈夫還是回來過夜的,只是這家成了冰窟旅館,凍結一臉寒霜,深夜進門倒頭就睡。玉仙賭氣睡在客廳,午夜夢迴,想及丈夫如此待她真是生不如死。
第四天玉仙再也不能忍受孩子遲遲未出世的焦慮,她趁丈夫上班後便備了香燭水果,帶上鎖徒步走到離社區兩公里遠的聖母保宮禱拜。香菸裊裊,玉仙跪在蒲團上緊閉雙眼唸唸有詞,接著舉香叩頭,狀極虔誠。
拖著兩隻略為浮腫的腳歸抵家門,玉仙只覺得心臟無力搖搖欲墜,她趕忙躺下休息,才閤上眼,腹部就感覺隱隱悶悶發痛,猶如挨了一拳。接下來拳頭就沒頭沒腦地在肚子內若有若無搗鎚,玉仙狐疑地支著肘半躺半坐打量小山般的肚子,決定靜觀動靜。等到肚內的拳頭轉成較尖銳的刺痛時,她幾乎要歡呼了,喜孜孜地正經八百坐好捧著肚子,痛一下,皺個眉,笑一下,傻瓜模樣。
但是滾雪球似的疼痛,終究是讓她笑不出了。她緊抓肚臍眼部位的衣服,彎腰走到客廳,顫抖地承受自腹內轟轟隆隆發熱即將爆發的火山。她蹲踞在擺著電話的茶几旁,幾度猶豫後,決定等他下班。今天是星期六,她想,也許他很快就會回來。她游目時鐘,欲計算自己陣痛的間隔時間,但是似乎從無停止的疼痛沒有什麼規則,自己也就迷糊起來。
約莫又過了二十分鐘,疼痛漸漸轉成叫人發瘋的腰痠。那痠像是億萬隻螞蟻全聚集在背後齊口啃蝕,又像是腰圍繞了層層電線通電後起痙攣,她弓著身子彷彿是一只陀螺任線抽走打轉,等待旋轉身子的痛苦離去。
已經過了兩個鐘頭,她抬起被汗水浸濕大半的頭顱,狼狽地、艱辛地拿起電話「嘟……嘟……嘟……」公司的人全走光了,他當真又不回家?她被迫地再撥電話向楊太太求助,「嘟……嘟……嘟……」這麼巧,她也不在,羞憤挾著一股血腥衝上心頭,她撩起裙擺看,一道血流順著大腿淌下來。
他進門時看見她低頭不知在幹什麼,手裏還握著聽筒。再近前看知道情況有異,搶過聽筒吩咐車子,一邊扶起不斷呻吟的妻子,呶呶不休罵著:
「妳這個笨女人,難道不會自己先叫車子去醫院,我要是不回來,妳死了難道也要叫孩子陪妳死……」
玉仙閉著眼微弱地回答:
「我打過電話給楊太太,但是她不在。」
「楊太太!那騷女人每天趁老公不在家到處招蜂引蝶,妳指望她?我就說妳沒用,這種事……」
丈夫的話聽起來真切,卻又遙遠得像火車悠長的汽笛聲,她十隻手指狠狠掐進大腿,痛啊!她哭了起來,彷彿一隻小野獸困在腹肉內正撕皮咬肉欲衝出來。痛啊!她扭曲整個人閃躲那排山倒海來的痠痛煎熬,但畢竟是沒用,整圈肚子似乎正不停地收縮發脹、收縮發脹,她抓著頭髮開始尖叫哀嚎,丈夫不忍心目睹下去,伸出強壯的臂膀將她死命攬在懷裏,把那一頭亂髮揉了又揉,揉了又揉……。(完)
浮生記/壬 癸
- 2008-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