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老王,近來總是春風滿面的,就是有時當面開他玩笑,他也沒有像從前一樣,動不動就臉紅脖子粗的要揍人,一點也惹不得。這突來的變化讓大夥兒感到很詫異,也很納悶。這其中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呢?雖然大家心裏直犯嘀咕,卻也沒人敢開口問老王,免得場面又弄僵,可就不好收拾了。
「小李,老王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小張問起我道。
「我也在納悶啊!」
「你平時跟他挺不錯的嘛。」
「最近事情一忙,也不曉得他近況如何?」
老王生性沉默寡言,在辦公室裏總是安安靜靜地作事,也不會加入大家的閒聊當中,由於我跟他是對面桌辦公,又是河南同鄉,比起別人,我跟他是要熟稔得多了。可是,他最近的樣子,我實在也搞不懂。
「小李,你看會不會是腦袋搭錯線了。」小張這番話,引起辦公室一陣哄笑。
「呸呸呸!」
「你辦你的公,少在那邊瞎扯了。」我連忙制止小張。小張在辦公室素以○○七情報員自封,他的馬路新聞特別多,這麼饒舌的男人,的確很少見。
「噓!老總來了。」不知誰喊道。
大家安靜下來,只聽見筆刷、刷的聲音及紙張翻閱的聲音。而老王的座位是空的。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休息時間,大家正在休息吃飯盒的時候,卻見老王走進了辦公室,在他的座位坐定。
「老王,你早上怎麼沒來上班?身體不舒服是不是?」我滿心疑慮的問他。這時候多舌的小張又擠向這裏來問:
「老王,是不是要來看樓下自助餐的老闆娘?」小張在旁獻寶似地亂開腔提到那檔事。
「沒啦!沒啦。那有這回事,別胡說了。」老王趕緊辯白的說道。我心裏暗想「老王竟然沒生氣。」
樓下自助餐的老闆娘,也是河南人,平素辦公室很多人在那裏包飯,大家都很熟。老闆娘的先生很早就過世了,一個人獨力撫養三個孩子,也真夠累的。老王是一個人隻身來台的,孤家寡人一個,我們曾經有意思幫他們二人牽紅線,只是事情做得不夠漂亮,老王察覺到以後,竟然在辦公室又叫又跳,要跟我們翻臉,大吵以後,他賭氣似地在辦公室二、三個星期不開口說話,每天吃饅頭、喝開水過日子。好像故意做給我們看一樣。這件事一直過了好久,他的氣才消。自此以後,我們再也不敢隨便跟他開玩笑或提到這檔事。事過以後,我問他當時為什麼會那麼生氣呢?他告訴我一個動人的故事,一個老掉牙的愛情故事。
「我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都是表姊翠妞照顧我的,從那個時候,我覺得我愛上她了。」我聽了不禁暗笑:十歲的小男孩談愛情。可是當我抬頭看老王的時候,他拿著煙,在煙霧迷濛裏,我看他的眼睛在注視著好遙遠的地方,好遙遠的時代裏。他繼續說:
「我一直相信,她以後就是我的新娘。就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家鄉在那一年鬧瘟疫,村子裏死了好多人,結果,她也在那一場大災裏死了。我一直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要娶她,照顧她一輩子。」我似乎看見老王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你就為了她,所以一直沒有結婚的打算?」
「可以這麼說吧!」我懷疑在今天還會有這種故事。我又問:
「她愛你嗎?」老王變了眼色。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飄向比遙遠更遙遠的地方了。我似乎太殘忍了,問這個問題,就像是搶走一個小孩最心愛珍藏的玩具一樣。
「老弟,夜很晚了,該回家了。」我離開了老王的住處,回頭之際,只看見一個老人,一盞殘燈,及一個破碎的夢。
※ ※ ※
老王近一個月奇怪的情形,在辦公室已不再成為新聞,日子在平靜氣氛裏又過了好幾天。
「我告訴你們一件大新聞,快來聽啊!」一大早就聽見蔡小姐大呼小叫的。
「什麼事?別賣關子,快說吧!」大家慫恿她快說。
「反正我這個人是藏不住秘密的。」還會吹噓一下,真急人。
「你們知道嗎?昨天我竟然在百貨公司看見老王在兒童部買童裝呢!」
「別開玩笑了,老王買童裝,我看你是花了眼了。」
「真的,我還看見他帶了一位小姐,我才想過去打招呼,他們就不見了。」
「會是他嗎?」大家像聽到不可思議的事,交頭接耳的討論,正當亂哄哄時,老王走進來了。大家也就閉口不語地低頭辦公了。老王看了這情形,似乎也很抱歉進來的不是時候,尷尬的笑笑,就辦起公了,我則滿心疑惑的望著他,蔡小姐說的會是真的嗎?這一個多月的不一樣會和這個有關係嗎?我決心要弄清楚這件事。
「老王,下班後有沒有空,上我那兒喝兩杯吧?」我邀請他,想藉機弄清楚。
「今天晚上,我沒空,改天吧!」
我看他的表情,真是越覺得事情不簡單。
「那明天好不好?」我再問。
「再說吧!」我只好打消我的念頭,以後再說。
就這樣拖了一個禮拜以後,老王竟然主動約我到他家。
「老弟,今晚,記得哦。我先回去準備一下。」
「會的,你先走吧!」我整理完公務後,直接到老王家去。我按按門鈴,來應門的竟是一位少婦。
「請問…」怎麼會這樣?
「對不起,我敲錯門了,很抱……」我正解釋時,老王竟走出來。
「小李,進來啊!站在門外做什麼?」
「可是…」我正弄不清怎麼一回事就被擁進去。
「進來再說。」
「翠妞,進去看看廚房菜好了沒?泡一泡茶出來。」老王命那少婦做事的神情,我從來沒見過,那是洋溢著滿足自得又略帶神氣的樣子。
「老王,這是怎麼……」
「坐下來,我再慢慢告訴你。」
「老王,菜燒好了,可以請李先生吃了。」翠妞從廚房探出頭來招呼我們。
「翠妞,好了,我們吃了,你先回去照顧孩子吧!」
孩子?我簡直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
「好,李先生,你慢用,我走了。」
「哦!謝謝,你慢走。」
「小李,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要問,我先告訴你好了。」
「我和翠妞,不,其實她不叫翠妞,我也忘了她本名,很可笑吧!我只是想叫表姐的名字。我跟你說,我和翠妞認識是朋友介紹的,我一開始也沒存什麼心,可是我越發現她像我表姐,後來也就在一起,就這麼回事。」
我早該想到,難怪我覺得翠妞很耳熟,老王似乎在尋找過去的夢,我突然有一種很不詳的感覺襲上心頭。
「你們在一起,就是這一個多月你心情特別好的原因?」
「是啊!我總覺得這麼一來我就沒什麼遺憾,我現在的生活真是無可挑剔。」老王喝過酒的臉龐,泛著微紅,眼裏閃著一種幸福的光采。
「以前的生活好像在陰暗的角落裏,現在不同了,我是在陽光下過日子。」
在他幸福的神情下,我總覺得背後隱藏著悲慘的先兆,我沒說出我的感覺,我怕又再次打擊一位老友的夢境———我但願那種感覺是夢境,他的幸福才是事實。
※ ※ ※
我被公司派出差到南部,將近三個星期。一踏入辦公室,就覺得氣氛很不對,又說不上那裏不對。
「小張,你今天怎麼怪怪的?」
「怎麼不怪,昨天還好好的,怎麼會這樣,他媽的,怎麼會這樣?」小張沒好氣的說一串。
「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不歡迎我回來上班?」我打趣地回答道。
「小李,你真的不知道?虧你還跟老王最熟,老王昨晚自殺了。」
我像被打了一記悶棍一樣,一剎間腦裏一片空白。
「報紙都登了,還假得了嗎?」
「是真的了。」
難道我的預感成真了?
「老王也真是的,不知去那裏交上了野女人,才會落得人財兩空的下場,到最後,連老命都賠上了,不值得。」
「說也奇怪,老王那種人也會來這一招?」
「是啊,我真不敢相信。」
「就是嘛,平時一點也看不出來。」
「所以說,以後看人真是不可貌相哦!」
在辦公室裏,老王自殺的消息雖帶來一時震撼,只是事過之後,就成了茶餘飯後閒扯、附會的話題以及材料。
老王死後不久,我接到他一封寄給我的信,內容是:
「小李,我的事只有你最清楚,我今天下班回家,發現翠妞帶著所有東西走了,她只留下一封信說:『她不是翠妞,她不願意當翠妞。』我不曉得她為什麼要走,雖然她也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可是我不怨她,不恨她,反而感激她,感謝她帶給我生命中最大的歡欣,這比她帶走的任何東西都珍貴,只是,老弟,我仍然想不出來,她為什麼要走呢?翠妞已經走了,我覺得在這段日子後,死亦無憾了。」
我突然覺得好可悲好可笑,他只為了一個生命中曾經存在的人而拚命尋找影子,只為圓他少年的夢。這個影子帶來的真是陽光嗎?還是雨?我回到座位,看著老王已空的座位,依稀彷彿見到一位老人在綴補著已是破孔的夢,那個破洞卻越變越大。
殘 夢/乃 欣
- 2008-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