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到今,甘藷一直是物美價廉的食物。明朝時,市價一斤不到一錢,如今則在十元左右,任何人都吃得起。過去它的地位之重要不下於五穀,現則因本省盛產蓬萊米,甘藷被視如點心小吃,國人一年難得吃它幾回。然而農業技術單位致力於甘藷的栽培管理與研究開發,所投注的心血,則是古人難以望其項背的。
據農業資料上記載,甘藷原產於熱帶美洲,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西元一四九二年)之後,由西班牙及葡萄牙的探險家和貿易商,傳播到紐西蘭北部及呂宋等地,明萬曆年間(西元一五七三∼一六一九年),才由呂宋引進福建泉州。
但是早在我國後漢時,楊孚的「異物志」即云:「甘藷似芋,亦有巨魁,剝去皮,肌肉正白如脂肪,南人專食以當米穀。」繼而晉嵇含任廣州刺史時,著有「南方草木狀」一書,其中甘藷條云:「甘藷,蓋藷蕷之類,或曰芋之類,根葉亦如芋,實如拳,有大如甌者,皮紫而肉白。蒸鬻食之,味如薯蕷,性不甚冷。舊珠崖(今廣東雷州半島瓊山縣東南)之地海中之人皆不業稼穡,唯掘地種甘藷。秋熟收之,蒸煞(同曬)切如米粒,倉圌(同圜)貯之,以充糧糗,是名儲糧。
楊孚曾任議郎,官卑職小,隋書經籍志載其著書,生卒年不詳。嵇含則在晉惠帝永興中(西元三○四∼五年)累官襄陽太守,旋遇害,所撰「南方草木狀」,以博聞雅馴流傳於世。以上兩書成書的年代,都比哥倫布的時代早上千餘年。但說也奇怪,蕃薯在千餘年間,始終是我國邊陸地帶的產物,直到明代始入中國,而且是捨近求遠,飄洋渡海而來,看來簡直有點不可思議。
話說萬曆年間,有一個同安人到呂宋去作生意,見那兒遍地種了地瓜,繁殖力甚強,就想帶回家園造福鄉里,可是當地土著將紅薯視同寶貝,說什麼也不願讓它落入外國田,看守得極為嚴密,此人祇好偷偷摸摸地採了幾段藤蔓藏在貨物裏,僥倖闖關成功,攜回國內。正好遇上家鄉發生飢荒,趕緊種下,繁衍了蔓藤,再廣泛插植,大約百日之後,即可挖取烹食,許多人賴以存活。這位大善人也許是行善不欲人知,因此在志書上沒有留下其尊姓大名,否則一定能因冒險夾帶走私,活人無數,而揚名立萬留芳千古。
然而甘藷在閩南地區瓜迭綿延了十年之後,有一天,大家發現田裏的地瓜突然變得既瘦又乾,不明所以,人人惶恐,最後祇得求助於天。有位鄉民忽然夜裏夢見神明指點,要他到金門一位孀居的老婦,人稱「三姐」的家裏,向她要些蔓條來移植,就可恢復舊觀。大家依言而行,爭相插植這種所謂的「三姐藤」,果然應驗,閩省的甘藷終得起死回生。
現代農業專家指導農民種紅藷,要選擇健康的種苗,以生長機能旺盛強健、節間短、莖粗大、長三十公分的先端苗為佳。金門的「三姐藤」或許正符合上述大部分條件,所以被上蒼驗中,用以作為汰舊換新的品種。想不到金門地瓜,在我國蕃薯史上,還曾扮演過這樣舉足輕重的角色。
古來金門即無水田,也不適合種稻,祇能種地瓜和花生,農家終年辛勞,就期待甘藷收成。若遇上颱風,海水飛濺,紅薯就會遭殃腐爛,生計自然大成問題,因此田埂上都種了防風草,用來對付強勁的東北季風。
金門既以甘藷當主食,其吃法也很特殊,習慣上將地瓜粉拌和牡蠣與紫菜,油炸食之。這種吃法,不但使金門青年男的強毅勇敢,女的慧美賢淑,而且給他們一種力爭上游的衝勁;科舉時代,科第輩出,優游正義;遠赴南洋,經商致富,聲勢顯赫都要歸功於他們獨特的飲食,代代相承,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氣質,一種精神。
每個生長在臺灣的人,跟蕃薯都有或深或淺的感情,產生程度不等的好感,但是一說到它有那些好處,恐怕要數明朝萬曆十四年的進士何喬遠,他撰寫的「番薯頌」說得最為周延。他籍貫晉江,與同安並屬泉州府,對甘藷初臨斯土造福百姓的深遠影響,感受必然極其強烈,以文人敏銳的觀察力,撰文頌揚它的美德,自然不同凡響。
你先別驚訝,什麼?蕃薯是地糧,那有什麼美德?然而何氏認為地瓜雖然貌不驚人,卻很有內在美,而且不祇一端,竟達十二種之多,且讓我逐一為你來轉述:
一、蕃薯不需要天雨澆灌,也不仰賴什麼人工,在天時、人和都不甚佳的情況下,它能守困。
二、蕃薯也不倚仗地利,讓良田沃野去種其他經濟價值較高的作物,這表示它懂得守護。
三、它無根而生,經久不枯,生機蓬勃,這是能守氣的表現。
四、甘藷能輔穀物之不足,解飢民倒懸之苦,是謂能助仁也。
五、它可磨成粉,也能釀成酒;既可用於祭祀,亦能用以待客,皆有助於禮。
六、其莖葉雖價值低廉,卻能充飢果腹,不可輕棄,有助於培養節儉的風習。
七、老人家那怕已經齒牙動搖,因為蕃薯質地鬆軟,不必費力咀嚼,亦無哽噎之虞,故能養老。
八、小孩子肚子餓了哭鬧不休,給他香甜的蕃薯吃,既能止飢,又能使他笑顏逐開,故能慈幼。
九、念佛修行的方家,或以討飯度日的乞丐,都能賴蕃薯維生,足以顯示眾生平等。
十、就連雞鴨豬狗之類的家禽家畜,也都能以蕃薯作為飼料,是為能及物。
十一、克苦自勵的讀書人,或是潔身自愛的父母官,面臨捉襟見肘的時候,以蕃薯果腹,還能持定他清廉的操守。
十二、再者,蕃薯還可用來作慈善事業,賬災濟貧,廣施恩惠。
何喬遠的這篇「番薯頌」,在現代農技專家看來,大體上,還是會認同他的說法,然而由於科學的進步,使後輩對這項糧食作物有了更深的認識。
甘藷對環境的適應力很強,耐旱性甚佳,可粗放栽培,生產成本低廉,且生產潛能十分可觀;在四—五個月的生育期之後,每公頃即有二十公噸的鮮藷。而同期的穀糧祇有約莫六公噸的乾物產量,且還不包括其莖葉在內,因此在食物短缺時,短期內即可發揮高度的供應力,為他物所不及。
一般而言,它在攝氏十五度以上,才能發芽發根,生長適溫在二十至三十度之間。塊根形成的最適氣溫為廿四度,最適降雨量是四百毫米,日照長度最好在十二小時四十分至十三小時十分之間。而促使塊根產量增加的最適氣溫為廿二至廿三度之間,最適降雨量為四七○毫米,日長在十二至十三小時間。本省冬季各地最冷的月均溫在十五度以上,並沒有長時間的低溫,所以氣候環境頗適合甘藷栽培,任何時期種植,均有相當收穫。
雖然甘藷對環境的適應性甚佳,在貧瘠及酸鹼度較低的土壤中,依然有它一定的產量,但如想提高單位面積的收量,選擇排水良好,酸鹼度在五•二至六•七微酸性的砂質壤土為最佳。插植前,將田土?它一兩回,整平之後,施用堆肥及基肥,繼而作畦,採水平淺揮法將藷苗種下,一般株距以相隔廿五公分為宜。
它雖不必仰賴太多人工照料,被何氏認為頗能「守困」,但為有助於塊根發育,在生育的初、中期,土壤如過於乾燥,仍須適度澆灌,在灌水後數天,或雨水較多,則需「翻蔓」,將蔓條換換位置,兔得附著地上的節眼就此生根,長出零星的小甘藷,使主塊根無法形成健碩的鮮藷,分散養分的貯存。且插植後一個月,需要中耕一次,一則除草,再者可增加土壤的通氣性,避免硬化根及鬚根的形成。
本省因氣溫高且濕度大,鮮藷貯藏困難,所以除供應市場及製粉加工廠外,因富含澱粉,故可醱酵用以製造工業用酒精,為重要的能源作物之一。這點與古人用以釀酒供祭祀、待客「助於禮」,目的截然不同。此外,食味特佳的紅心甘藷,可製成蜜餞、煎餅、雪片或沙其瑪等食品,甘藷簽粉還可摻入麵粉中,烘製風味別具的麵包或糕餅點心,減少每年仰賴小麥造口的比率。
番薯葉在撕掉莖皮之後,可炒食、煮湯,也可燙過之後涼拌來吃。如與其他蔬菜相比,薯葉含有維他命A、B2、鐵及蛋白質,尤以維他命B2含量頗為豐富,同時草酸等不良物質含量較低,可視為一種營養價值甚高的優良蔬菜。相信每個吃過的人,對它深綠的顏色及肥腴的滋味,都會留有深刻的印象。
本省農家也將生葉剁碎之後,拿來作為「豬菜」,如今農業單位根據試驗報告發現,甘藷適量代替百分之廿五至三十的玉米,可增加豬隻體重,減少對玉米進口的依賴,將省產資源作更充分的利用。如此說來,甘藷委實是宜人又能及物,既是糧食作物,也是飼料作物。
然而很少人注意到甘藷受黴菌感染的問題,這種特殊物質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種是十五碳,會引起肝細胞的壞死;另一種是九碳,會造成肺部組織的破壞。被攝取後,除少部分由尿排出外,大部分會進入細胞內,長期地存留在體內。
要避免這類毒害,首先是採收時,盡量減少塊根受傷,選購時,挑健康完整、表面無損的鮮藷,儘早乘新鮮吃掉,若需短時存放,要避免貯存在溫濕通風不佳的環境中。
一般而言,根莖類植物及未加工的穀物含有最好的澱粉,在人體小腸內分解成醣類的轉化過程,比較緩慢,而會產生持續性的精力,反之,加工精磨的米麵,會過份刺激胰島素的產生,使消化液呈鹼性,妨礙鈣、蛋白和礦物質的吸收,並延滯腸內有益細菌的孳生,因此多吃甘藷之類的天然食物,對人體健康甚有幫助。
近數十年來,農業單位以推廣紅心甘藷為主要目標,因為它含有豐富的貝他型胡蘿蔔素,可轉化成維他命A對人體發育、養顏美容、保護視力,都有莫大的好處。而且由於出自天然,不是人工合成的維他命A,多吃也不會有中毒之虞。但胡蘿蔔素過高的甘藷,有紅蘿蔔的氣味,拒吃紅蘿蔔的人就會加以排斥,這是美中不足之處。
甘藷中纖維約佔百分之四十,在消化管中不能被消化而成排泄物,由於它可吸附大量的水份,增加排泄物的體積,促進排泄,故可預防便秘,有益健康。
在日常膳食中,甘藷祇能作為搭食的食品,無法像馬鈴藷可當主食,因為它有甜份,吃得不多,因此農業專家致力降低它的甜度,希望油炸時也能像馬鈴藷藷條一樣,有清爽的外觀,賣相比較討喜。
何氏「番藷頌」最後一項,說番藷可用作慈善事業賑災濟貧,這在今天臺灣也許無法理解,因為我們在冬令救濟時常見發放白米或麵粉,而不見有地瓜。茲舉光緒七年(西元一八八一年)澎湖遭到空前的天災為例,來回顧當時各方如何以藷絲(即地瓜簽)救濟災民,證實何氏所言不虛。
那年澎湖整個夏天乾旱無雨,到閏七月又來個大颱風,一個月中下了三次鹹雨,草木為之全部腐爛,當地賴以維生的花生與地瓜自然收成無望,頓時八萬多人面臨斷炊之危,原本作為牲畜飼料的地瓜藤及花生藤,也千金難覓,人畜都瀕於死亡邊緣。常時的臺灣兵備道劉璈購藷絲五千擔,鳳山縣行商陳順和捐一千擔、福建安海紳土林瑞岡捐六萬斤、廈門行商金廣隆等及安海職員林嵩華,共捐一千二百九十三袋、前任溫州鎮總兵吳鴻源與廈郊行商合捐四百六十五袋一百九十簍、泉州府徐籌捐三百五十擔;再加上福建、臺灣官民合捐白米兩萬石及稻草和花生藤兩千餘擔,送往災區,才使得澎湖全體百姓度過雖關,拉車載貨的黃牛不致餓死。
近年來稻米生產過剩,糧政單位必須大力鼓吹民眾多吃米食,又有進口小麥作為麵食,鮮藷與藷絲已由過去的主食,退居為可有可無的「零食」,為鼓勵大家愛吃甘藷,還編印彩色食譜,告訴大家它除了烤食、作飯、水煮之外,還可變化出十道不同的花樣,真是用心良苦。
甘藷的故事/石 隱
- 2008-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