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天使/于 真

  • 2008-03-13
 我曾是鎮上一所家庭協談中心的義工。六年前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覺得無聊,於是想到這協談中心找點樂趣,順便幫他們做點抄抄寫寫、聽聽電話的雜事。由於我是不支薪的,又是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協談中心裏的人對我相當客氣,也相當信任。所謂協談中心的人,一共就是陳主任兼職員兼工友,王小姐,和陳主任的眷小。
 照說我已經來了近三個禮拜了,也應該有點令人興奮的事兒才對,譬如先生有外遇啦!有人鬧自殺呀什麼的。媽媽說我怎麼會有這種缺德的想法,人家有事傷心,我卻在這兒幸災樂禍,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不像個要出嫁的大閨女。當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反駁最後的一句,也就沒在意其他的。其實,我只是希望那些有困難的傷心人,能解開心中的結,樂觀的活下去罷了!絕不是看熱鬧,也絕非幸災樂禍。至於我和媽媽說的到家協中心找樂趣,純粹是打發時間的另一種說法而已。
 至今只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女孩子來找工作;或者是一些工廠裏的男作業員打電話開開玩笑;當然也有過男生正經八百的請主任替他找女朋友的事。偶爾,也有一兩個報社的記者來找寫稿的資料。
 這天是個禮拜天,王小姐不上班,陳主任偕家帶眷的出去郊遊了。而我在家一來悶的慌,二來又得和媽耍嘴皮子應付她「女大當嫁」的攻勢,索性徵求了陳主任的同意跑到辦公室來看書報、雜誌。
 我看完最後一份報紙,準備在報上人事欄裏碰碰運氣。找一個可以在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年當中兼兼差,學點實際工作的經驗。就在看得正起勁的當兒,電話鈴響了。心裏猜測又是個無聊男子打來的電話,手裏還是接了:
 「喂,家協中心。」
 「……」電話那端沒有聲音,我更加肯定這是出自無聊男子的傑作。
 「喂,家協中心,你說話呀!」
 「喂。」有了反應,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我為剛才的口氣不好意思起來。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
 沒有反應。
 「我是說妳是不是有困難?」
 「我也不知道,我大概只想找個人說說話。」說完竟然唏唏噓噓起來。
 我沒有如此輕易就慌了手腳。相反地,我很專家的告訴她:
 「沒關係,有什麼話妳慢慢說好了。我也正想找個人聊一聊呢!我姓林,您貴姓?」
 必須先穩定她的情緒,然後找個話題,引她說出心中的鬱悶,設法解開她的結。
 「我姓魏,我先生姓鍾。妳叫我鍾太太好了。」
 「鍾太太是不是有什麼困難?妳說出來,我們會儘量地幫妳的忙。」
 電話那端又是一陣寂靜。隨後只聽到鍾太太柔弱的聲音輕輕地迴盪在空中。她說:
 「我也不知道要從何說起。我只想自求解脫,無聲無息地躺在另一個世界裏,不會再有這麼多的責任、煩惱。」她的聲音逐漸柔弱、柔弱。
 莫非?我的血液頓時沸騰、沸騰。真的有人要自殺啦!我突然緊張起來,我不知所措。
 一時間,我還不知道要說什麼,卻聽到自己已經連珠炮似的說了好多勸生的話。
 「鍾太太,妳千萬不要做傻事。」「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支草一點露。」「上帝不會叫我們忍受我們所不能忍受的。」
 當然,我也並沒忘記要打聽出她的地址。她很爽快地告訴我,並且似乎很平靜的叫我放心。她只是想,只是有什個念頭,但是不會真的做。
 聽她這麼說,我又為自己的窮緊張感到好笑。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我問她是否歡迎我去看她,我們當面談一談。我知道我已經踰越我的職權。不過,直覺使我顧不了那許多。她竟然再一次爽快的邀請我。
 我打了通電話告訴媽媽,我上同學家吃飯,然後看電影。當然,我把辦公室上鎖以後就直奔鍾太太家。
 鍾家是在小鎮的郊外別墅。下了車,我步行了好一會兒,我看到一棟三層樓房,十分雅緻。而且,出入有車,環境似乎頗佳,屋子很寬敞、乾淨,只是顯得很冷清。
 開門的正是鍾太太本人,我很懷疑這麼大屋子為什麼沒有佣人。
 由鍾太太口述,我得知鍾太太本是一家省立醫院的護理長,先生則是個專校的教授,毛病出在他們兩歲多的兒子。
 我去的時候,據說她兒子正在睡覺。
 鍾太太的年紀我不得而知,但是看起來只比我的母親年輕幾許。她的聲音聽起來比本人年輕多了。我正為了她怎麼會有一個這麼小的兒子奇怪,她就坦白地告訴我是由於晚婚的結果。
 她說,當初她懷他的時候,好運接踵而至,她的丈夫升了教授,又繼承一筆為數不小的遺產,甚至她買獎券都中了大獎,這些使她相信,一切都是肚中的孩子所帶給他們的,她時時盼望著小天使的來臨。有一天,小天使降生了,然而,她說:
 「我受不了。起初,我們只覺得他的反應較遲鈍,吃的東西多,脾氣大一點,而且似乎精力較別的嬰兒旺盛。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天生耳聾,而且智能偏低。剛開始,我們請人帶,但是沒有人能受得了他,我們已經換了不少人,沒有人連續做兩個月,他聽不到,沒有辦法了解大人的要求。他不服鎮靜劑根本無法安靜下來,無時無刻他都尖叫、嚎哭、摔東西、咬人。他有時候大概是肚子餓,可是又不讓人抱,也不讓人餵東西吃。這種情形越來越嚴重,他總不能一輩子靠打針、吃藥過日子。」
 「我花高薪又找過人來帶,甚至是我薪水的兩倍。但是,沒有人能受得了他。沒有。我也不行。雖然如此,我是他母親,我只有辭職,在家專心照顧他。但是,這幾個月來,我簡直就要瘋掉了。」
 我靜靜地聽,鍾太太憔悴的臉龐微微顫慄,無神的眼睛閃著淚光。她繼續說著有關她兒子的事。
 「我知道我對他要有愛心、有耐心。我不時地提醒自己他是我的骨肉,他是帶給我們好運的小天使,我必須照顧他,愛他。可是,每一次我受不了的時候,我還是瘋狂地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打下去。我討厭他,我甚至恨他,他不再是我盼望的小天使,他簡直是魔鬼。」
 她這樣的描述,使我想到大法師中那個口吐綠豆沫的女孩,心中莫名奇妙地害怕起來,兩腳甚至還有點發麻。不過,只一會兒,恐懼就又被對這個哀怨的婦人所產生的憐憫所掩蓋。
 「有一次,不!不止一次,有好幾次我幾乎勒死他。我害怕,害怕總有一天我會真的失手殺死他。林小姐,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鍾太太說著說著,早已潸然淚下。
 我望著她痛苦求助的神情,心神震動,卻無語。
 「我先生發現我給他服鎮靜劑,非常不滿,他斥責我,冷落我。我們結婚不到四年哪!他就這樣對待我。他受不了孩子吵,他可以到另一個房間一覺睡到天亮,他可以不回家。他那裏能體會我心裏的痛苦?他不但沒有安慰我、幫助我,反而指責我。林小姐,孩子也是他的啊!」已經泣不成聲的鍾太太越說越激動。
「我不是真心厭惡我的孩子,我一直都是喜歡孩子的,我盼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盼了好久。」
 「每一次我給他吃了藥,熟睡的時候,我看著他,越看越心疼,我抱著他,一面親他一面流淚。我多麼希望我心愛的兒子永遠都這麼安詳恬靜,我絕對不是存心謀害這個無辜的生命。可是,我一想到我先生這樣對待我,我突然又覺得我是為了自己的幸福才想要結束他。我怎麼這麼狠毒,我因此厭惡我自己。我心裏好徬徨、好矛盾、好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敢把這些話告訴我先生,我耽心他會鄙夷我,看不起我,甚至遺棄我。林小姐,我怎麼辦?怎麼辦?我都要瘋掉啦!」
 「鍾太太,你冷靜點,凡事往好處想。」停了一下,我又問她:
 「這孩子有沒有看過醫生?」
 「看過無數次無數次了!他的精力旺盛超乎常人是染色體異常的關係,醫生對這也愛莫能助,這種情況是天生的。至於他的低能、耳聾,更是沒有辦法。他不讓人接近,別人怎麼幫助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