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石隱

  • 2008-03-16
 之一
 如果沒有這一次的事件,今年底,她就要在兒孫的祝福下,過六十一歲大壽了。
 她,目不識丁。二十歲那年,因媒妁之言結了婚,婚後發現先生遊手好閒、喝酒度日。在四十年前閉塞的社會風氣裡,她不畏人言,在婚後半年,毅然離開了他,跟了現在的先生。
 現在的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家境不好。她跟著他上山砍柴、下田種地,男人做的事,她一樣也不少。第一個孩子出世後,不久夭折,抱養一個女兒,接著又生了三男三女,七個孩子就在她和先生的汗水中拉拔長大。
 十年前,大女兒婚變,把三個各是五歲、四歲、兩歲的孩子帶回娘家,她和先生無怨無尤的接納這個事實。忙大了自己七個孩子,又忙這三個外孫女。
 幾年前,一向省吃儉用的先生,突然搭上時髦的列車———迷上大家樂。起先,頗有展獲,三千、五千、十萬、八萬的贏,漸漸的,輸光兒子、女兒寄回來的生活費之後,性情丕變。一向溫文敦厚的他,開始對她生氣,要她拿出積蓄。自從嫁給他之後,數十年來,一直由他掌管經濟大權,她能有什麼積蓄?若有,也是她忙家事之餘,種菜、賣菜、做家庭手工,一點一滴攢下來的。
 她拒絕交出錢來,他的責罵日厲。她曾暗示大女兒,三個孩子大了,可以帶在身邊了,可是大女兒卻沒有把孩子接走的意思。
 他愈來愈省———把錢省下來簽賭,日子愈來愈苦,餐桌上永遠是她自己種的那幾樣青菜,少有肉味。年節,孩子們都回來了,她向子女提及此事,可是沒有一個子女願意規勸愛賭的父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雖然父親已經不是了。
 在外成家的孩子每個月寄錢回家,做父親的依然賭得兩手空空,從大家樂到六合彩,未曾間斷。她依然在極度辛勞之後,還要忍受他的叨唸、責罵。
 有一天,開完獎後,財神爺竟又沒有眷顧他,他破口大罵:「都是因為娶了妳,我才不會發財,真是倒楣透頂,妳走,我再也不要看到妳……。」
 攜手走過大半生的老伴,竟在四十年後嫌棄她。她流了一夜的淚。第二天,清理出她所有的衣物,包了十布袋,雇了一輛車,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去投靠她的一個寡居的妹妹,並在附近工廠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她雖然六十歲了,但是因為長年勞動的關係,身體硬朗,工作效率不輸年輕婦女。
 也許不能再擁有一個四十年,可是離開過去的四十年,卻是她目前唯一的選擇。
 之二
 她,快五十歲了,但是看起來只有四十歲。
 長得五官端正、不胖不瘦,衣著新穎入時,許多女人看了她之後,都不再害怕老,能老得這麼優雅好看,老又何妨?
 她的先生任公職,大她十餘歲,由於不修邊幅,看起來像是個邋遢的老頭兒。許多人都無法把他們夫妻倆連想在一起,一個是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一個是美艷明媚的婦人。不過,除了剛結婚的那些年,誰也沒看過他們一塊兒上街。她的先生常一個人散步到河堤邊,而她上市場買菜,總是騎一部五十西西的機車。
 三十五歲那年,兩個兒子都先後上國中了,她也開始上班———在一個托兒所任教。
 不知道她三十五歲以前是怎麼過的,大家所看到的是上班以後的她,每日把自己打扮得像朵花。女人誠然愛美,然而她對美的追求卻格外忠誠、有恆。她逛街時,一次可以買上萬元的布料,而那時她的薪水不過五、六千元。看到喜歡的布料就買,看到喜歡的衣服、鞋子,更是不加考慮,她每天展示新裝,每日神采與新裝一樣鮮妍亮麗。
 如果你以為她只是虛有其表,那你又錯了。
 她的才華在托兒所裡展露無遺。她寫一手好字,繪畫更是出色,教室外面一扇畫滿動物花草的牆,就是她的傑作。據說,她幼時功課很好,因為家境差,只讀到初中,結婚後才半工半讀完成高中的學業。
 人們總以為,那麼漂亮的她和那麼不漂亮的先生,是樁奇異的組合,人們多麼想聽到她對婚姻的不滿,可是,她從沒有怨言。
 她穿過一件又一件的新衣,她用了一瓶又一瓶的高級香水,她擁有一件比一件耀眼的飾物,十多年來,永不乏累。她和先生之間,似乎極不協調,又似乎極為協調,她不淺薄,但從不談人生。她就這樣走過一年又一年的歲月,握著美麗,雖然留不住青春。
 之三
 她,四十歲,認得幾個字,生了五個孩子,最大的唸國一,最小的四歲。
 社區舉辦媽媽土風舞,每晚七點半在廟前的廣場練習,一個月後,她來了。每晚平靜的練習,因為她的加入而有趣起來。
 音樂和舞蹈在這之間,對她來說,可能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她因為慢來,媽媽們都熱心的、主動的教她,但她實在是難教、不可教。毫無節奏感之外,動作不但不美,甚至可以用「怪異」來形容。每次音樂響起,大家隨樂起舞,只見她慌張的揮動手足,像上戰場般,大家眼睛一瞥到她,便要笑彎了腰,她看大家笑,才又跟著笑起來。
 來跳土風舞的媽媽們,從二十歲到六十歲的都有,但是年紀比她大的媽媽或阿婆們,都在幾次練習之後有所進步,手腳動作協調起來,兩、三個月後,老師教的幾支舞,像「迎賓舞」、「台灣小調」、「法國雙人舞」、「販子舞」等,大家都能隨著音樂舞動,充分享受跳舞的樂趣,陶醉在或激昂或柔美的音樂與舞步裡。
 只有她,一直是最搶眼的一個,動作大、配不上音樂、滿場亂跑,但是,儘管如此,每晚的練習,她從未間斷。剛開始參加跳舞的社區媽媽有五十多人,有人跳了幾次以後,覺得跳不來、跳不好,便藉故不來,有人覺得自己跟不上別人,記不清舞步,打了退堂鼓。只有她,任憑別人如何笑(其實大家也不是惡意,而是她的動作真的令人忍不住要發笑),她還是來,聽說她碰到雨天不必出門工作時,還到較空閒的太太家去惡補一番。
 據說,她每天黎明即起,洗一家八口的衣服、整理菜園、做早餐,七點左右,和先生一起上工(先生開鐵牛車,她做小工),下午五六點回來,到菜園澆菜、做晚餐,張羅五個孩子洗澡。
 有人說,既然這麼勞累,為什麼不在家好好休息,還去跳什麼土風舞?
 有人覺得,既然跳不會,為什麼不乾脆放棄?
 她還是每晚來跳舞,全心全意的學,熱切認真的跳。
 之四
 她,三十歲多一點,身材窈窕,容貌端麗,是一位瑜伽老師。
 認識她的人,都會喜歡她、羡慕她,她開的瑜伽補習班,每月有豐厚的收入,她的先生英挺出眾,唯一的兒子聰明活潑。
 世界上有這樣美好的際遇?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並不快樂,不只是不快樂,輕生的念頭不斷的在她腦中盤旋。
 問題出在她先生。她英挺的先生除了一張好看的face之外,對她來說,是她痛苦的根源。但是她揮不掉這份痛苦,因為他不放她。
 會有今天,也許要怪自己。二十歲那年,她到日本學服裝設計,兩年後回來。有一天她要到高雄,在火車上遇到一位有禮貌的男子,兩人聊得很愉快。下了車,那位男子說他家就在附近,力邀她到家裡小坐。照理說,初相見面,不該貿然前去,可是他那麼誠懇,她於是欣然同往。
 出乎意料的,他年邁的雙親對她的光臨十分歡喜,她有點受寵若驚。事後她才知道,兩老把她當作是他交往多年而第一次來訪的女友。她與老人之間,語言不太能溝通,只覺得兩位老人家熱忱感人。當兩老要求過兩天到她家玩時,她也表示歡迎。
 兩天後,她出門回來,父親生氣的問她:
 「有男朋友,為什麼不說一聲?」
 「沒有啊!」她剛從日本回來,那來的男朋友?
 「還說沒有,人家的父母都來提親了。」
 是心中一股隱隱的叛逆,見父親大聲斥責,她反而答應了他的求婚。在他們認識一個星期之後,她嫁給了他。她年輕、新潮,她覺得他、他的父母並不可憎,他既然敢娶她,她沒有理由不敢嫁他。她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離婚。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披上白紗的那個日子,竟是她永劫不復的起點。幾乎不曾有過新婚的甜蜜,她就掉人黑暗的深淵。公婆知道她不是兒子原來的女友,頓時有受騙的感覺,而他娶她回來只是為了應付父母的催促,公公、婆婆、小姑、小叔,甚至先生,一家人不曾善意的對待她。她懷了孩子,煮三餐、洗全家人的衣服,每天像佣人般,直到孩子生下來,她委屈的淚水也哭乾了。
 為了不願伸手向先生乞求孩子的奶粉錢,她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到外面找了份工作:縫製新娘禮服。因為學過服裝設計,她的工作能力立刻受到老闆的賞識,於是她拚命的工作,漸漸的,她的收入日豐,再也不必仰賴先生了。
 縫製衣服需要眼力,由於哭了一年,加上工作,她幾乎失明,至此,她只好放棄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了。此時,台灣的瑜伽風氣正蓬勃,當年她在日本,存著好玩的心理,曾學過瑜伽,但是不精。她下定決心,花了兩年的時間,再度拜師學藝,有些難度較深的動作,她是含著眼淚、咬緊牙根學會的。苦學兩年之後,天資加上毅力,她終於學成。
 許多人爭相聘她教授瑜伽,她總算完全站起來了!只是她的先生依然不曾好好愛她,動輒奚落她、罵她。她要求離婚,他說:
 「好啊!但是這輩子妳別想再見到孩子。」
 為了孩子,他們相守著。當她到處兼課疲於奔命的時候,他在家睡大頭覺(她有收入以後,他即辭去工作),還不時以電話查她的勤,她不能有一分鐘的自由,否則回家後便是一場熱戰。有一次,一個男學員課後向她請教一些問題,被他發現了,他當場在瑜伽教室發了一頓脾氣。
 她晚上回到家,乏累已極,他要她,每晚都要。半夜兩點,他把她叫起來:
 「陪我出去吃消夜!」
 她怕回家,又不能不回家。好幾次她瘋汪的騎快車,卻又平安的回到家。
 「我恨他,恨透了他。」她說。
 只是啊!為了能看著孩子、守著孩子,她只有忍!忍!忍!
 之五
 她,很年輕,才二十出頭,皮膚白白的,笑起來甜甜的,好看之外,還有一股不經人世的憨傻。
 就是那分天真,讓人不由得替她捏一把冷汗。
 她幸福感十足的偎著他,他面龐俊逸、身材魁梧,女孩可以具體的感覺到他的呵護,以及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安全的力量。他一定和她說了許多甜言蜜語,她一定以為她是他的唯一、全部與終始。
 他帶她見他的家人、朋友、親戚,她的言行舉止亦表現十分乖巧、得體。她什麼都給他了,她等著當他家的媳婦。
 只是,除了她,誰都知道,她只是他多數女友之一。她是別人家的女兒,沒有人會「多事」的告訴她事實的。
 天真成了愚昧,純潔成了無知以後,天真與純潔似乎就不再是美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