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呢?」從來沒這麼渴望過,對於一位陌生的女孩。
那天天氣很好,不冷也不太熱。下午四時半,我搭上一部公車。人不多,車子很空。我坐在靠門的一個位子上。在中山市場,她牽了一個小男孩上來了。小男孩只七、八歲的樣子,身著一套黃褐色短褲小西裝,料子並不很好,正好就站在我的面前。不過,我面北,他面正東,成一個直角,握著門邊的欄杆,看來老實而固執。
那女孩看來約莫廿歲上下。上了車,因為沒有車票,便靠在車門口,打開手提袋來尋零錢。好像是袋內東西很多,翻來覆去的總找不到。車子又搖來搖去的,所以頗費了一些工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可是,她並不是手忙足亂,那麼的斯文,那麼的清秀,那麼的和善。
她要小男孩坐到我左邊的另一張空椅上。男孩卻不肯,也不講話。只是緊握著車邊的欄杆。他膚色略黑,頭髮短短的,只有三、四公分長,絕沒有半點聰明活潑的那種兒童可愛相,使人一見便覺的「有趣」、「好玩」,而有喜愛「逗」他的意願。但是,也絕不使人認為是委瑣或沒教養。
男孩看來很執拗,只是緊握著欄杆。女孩子卻也不生氣,就立在他身後,握著車頂上的橫杆。手提包便放在腳邊。但是不斷的俯身,就著男孩的耳邊,悄悄的勸慰。可是那種神色何等……啊!我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也許像是我發現的一片雲霞。我聽到的童話故事裏的氣氛。那笑,正如西方一位作者所形容的,連稅吏見了,也會改變心意的。
車子在行進中,女郎———為了便於敘述,把「女孩」改為女郎吧———不斷的跟男孩低語。用手攀著男孩的肩膀,有時摸摸他的短髮。我想,男孩既然不肯到別的坐位,堅持著要站在車門口,我就把位子讓給女郎來坐吧。她坐下來,照應男孩就不致吃力了。但是,「吃力」一詞,是我的想像。她可沒有半點「吃力」的表情,非常的自然,自然。「吃力」好像在某些情形下,跟「美」是衝突的。
「妳坐我的位子好了。」我站起來向她示意,自己坐到另一張椅子上。
「謝謝!」她道謝。
然而,她並未坐下。俯身再向男孩低語,似乎是要他坐下。但男孩仍是不肯,也沒講一句話。
車子仍在行進,那位子仍空著,而女郎仍是百般溫柔地跟那男孩低低的講話;有時以她的小手帕,為男孩擦擦頭額;另外半擁著他,似乎怕他被跌撞著。
這時,我得以注意到,那女郎穿的是一身稍長的淺藍洋裝,頭髮耳根以前一部份較短,而垂在正背後的卻長出約兩指半左右,古典的氣味很濃。白皙的面龐上,有一雙極為澄澈的眼睛。並不是美得如何出色,而是有股稀見的神思。看了這種神思,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也充滿希望了。這種形容,也許太陳腐了。那麼讓我們該講句話,說是到了杭州的西湖,到了花香鳥語的澗水之畔吧!
似乎是她的勸說發生了效果,那執拗的男孩,終於坐在我讓出那個位子上。這跟我預期的稍有出入。我原先是希望她坐下,以便照應那小男孩的。
男孩坐是坐下來了,但還是默不作聲。女郎便時而俯下身子;將面頰貼近孩子的額前,非常親切的像在說什麼話給他聽。好像那孩子是件了不得的藝術品,是她夢想多年才獲得的東西。
「她是那孩子的姐姐嗎?」我禁不住「研究」了。可是,我是姐姐最多的人之一。雖然姊姊深愛我,卻相形遜色多了。便是世間的最懂事的姐姐,也不能臻此化境。尤其是現代的少女,即使也有深厚的姊弟之情,但如此委婉細膩,又有耐心的,我是首次看到。
不可能,因為兩人的形容風貌,全不相同。女郎衣著雖然不華麗,但極其乾淨,一塵不染。她腳上穿的是時下女孩子愛穿的運動鞋,白邊深藍底的花式。全部看來,極端的和諧,顯眼;雖是樸素,卻有著難以言說的出色,自有一種藝術的氣質。但小男孩的衣著,便普普通通,不具任何特色了。
況且,假如是姊弟,何以只見姐姐頻頻溫語,無限親切;而弟弟卻無近似的反應呢?
也許是那女郎覺得還是跟小男孩坐在一起更方便一些,所以,停了一刻,她便挨身坐下。如所週知,公車上的坐椅,怎能容下兩個人呢?但是,對這位女郎而言,卻是很為輕易,一點不顯得吃力及擠塞的窘狀。她半擁著那個小男孩,有時以手環住他的頸子,似乎在這種動作中,有無窮的快慰與滿足。
而且,她何以那麼耐心呢?我是在朋友中被認為對子女最有耐心的人了,但是,我可辦不到,及不上這位年輕的女郎。如果那是她的弟弟,這種姊姊的情誼,竟超越了我這已為人父的愛子的耐心了。若然,這何其令人吃驚!
原來,一切愛,都包括了「耐心」在內麼?
甚至母親之於嬰兒,能完全和悅而有耐心的,也並不多見呢!大多數是「無可奈何」的「忍」下去,忍下孩子的無禮;忍下孩子的胡鬧,忍下孩子的不可理喻,……看來「痛苦莫名」。
這位女郎何以竟那麼自然、那麼親切而和悅?
我開始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吸引我的注意,甚至於使我迷惑了。原來她動人的美,來自她那出於自然的愛心。一個人只要滿懷無私無我的「愛」意,便是最難以超越的美麗。
既不是姊弟,那麼會是表姊與表弟嗎?不太可能。試想一個二十歲的表姐,帶了一個比自己小十二、三歲的表弟,豈肯如此依順而親切備至嗎?我也有過表姐,也看過多少表姐,但沒有人像這位女郎般的細膩和溫柔。細膩、溫柔的動作,使我這個既為人夫,又為人父的中年人,竟然自慚形穢!
若果她依偎在一位英俊男士的身邊,含情脈脈、萬種神思,滿含如詩如夢的風情,我一點不奇怪,因為這是尋常可見的形象。但是,對於一個小男孩如此溫柔與親切,則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了。那神情如同一個小女孩看見了美麗的蝴蝶,漂亮的洋娃娃般的依偎不捨。
不是表姐,難道是小男孩家的傭人嗎?這就更胡思亂猜了。
我又看見她輕輕的握住小男孩的手,為他整理衣衫。淺淺的笑意中,閃著柔和的光輝———我不得不用「光輝」兩個字。因為不管走到那兒,生命能發出光輝的很少。我們一生中有沒有讓人覺得散射出光芒呢?沒有。在千千萬萬的人中,我們無法感到光華的照映。如果有這種經驗,那是非常幸運的事吧?
這光芒一定來自一顆高貴的超脫的心靈。
「他是妳什麼人啊!」幾次我想走過去,揭開盤旋於心頭上的謎。太不可思議了,太動人心弦了。
可是,我必須走過去,才能問她。然而,這就似乎冒昧了。眾目睽睽,我怎能詢問一位陌生女郎的私事。
請不要以為我似乎有點「莫名其妙」。「又不是什麼驚心動魄的電影上男女主角之久別重逢,或者什麼生離死別的精彩演出。」不錯,這只是一個穿著淡雅的女郎,一個執著寡言的小男孩,相偕搭車的插曲而已。不過,如果其間有極其純潔的關懷,極其細膩的照應,極其親切的友愛,而又是世間鮮有的話,便讓人感到驚異與神奇了。
「那麼,她是他的家庭教師嗎?」我禁不住又作猜想。不過,我立即又否定了自己。家庭教師的責任在傳授知識,如今是相偕搭車,豈有家長肯麻煩教師之理?再說,那女郎完全沒有任何從業人員所具有的特性,比如說打扮、髮型、言語、舉動等等,無法歸類於任何一項職業。她是那樣的整潔,是我所遇到的最整潔的人。
「難道以前沒碰到過比她整潔的人嗎?」我又反問自己。一定也有如她一般一塵不染的人。可是,為什麼我卻不感覺到「整潔」昵?原來是衣著雖然「整潔」,而當事人的資質,卻沒相同的配屬之故吧?如果在「整潔」的衣飾之下,卻隱藏著一顆憤怒的心情,虛偽的面容,詭詐的企圖,陰險的謀略,狠毒的城府,狂妄的夢想,吝嗇的天性,……那麼,「整潔」又那有容身之地啊!
「整潔」是何其困難的境界啊!
車子在中山北路上前進。我向來急躁於車行的緩慢,失望於風景的單調,嫌惡於人群的擁塞。而此刻梗阻在心頭的卻只是:她是誰?從何而來,將往何處?
不是姐姐,不是表姐,不是傭人,不是家庭教師。她究竟是他的什麼人,何以她能如此滿懷親切,滿眼澄澈,不像是現實社會中的任何女郎呢?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使你有此感覺的人,你就突然明白許多平日不知的道理了。
她是外地來臺北的女郎?在中央市場上的車,應該不是吧!她是去訪晤親友嗎?既然帶了一個執拗的小男孩,又非弟弟、表弟,當然不是尋親訪友了。然則,她是回到慈母的身邊嗎?
幾次我想走過去問:「小男孩是妳什麼人呀!」因為如此和善的心靈,怎能不思探索並瞭解呢?
可是,過了福林橋,她站起身來,攜了小男孩要下車了。
「謝謝!」下車之前,她回首向我致意,聲調平靜而自然。我心中的謎語,再也沒機會揭開了。
但是,我迅即回到我原來靠窗的坐位上。車子已開動。我看到那女郎牽著小男孩的手,一邊走,一邊彎身回過臉來,向男孩笑語,似乎在哄他什麼。
只有滿懷愛心的人,才最可愛。她,這陌生的女郎,是「愛的天使」飛臨人間嗎?
我現在才知道,使人最迷戀難忘的是誰了!
她是誰/乃 欣
- 2008-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