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摻著淡鵝黃的復興號列車,擁著窗外的大野風光向南奔馳,除卻輾壓鐵軌的隆隆聲,車內一片靜寂。
近午的陽光灑下一野金黃,翠綠原野,金黃的稻穗,黑白相間的蔗園……,一幕幕風景迎眼撲來,又一波波的向後逝去,昀修兩眼望著窗外,心中卻一直影現著瑋潔的影子。祇要瑋潔的影子出現,什麼風景都不是風景了,……與她的感情不是一日半載,打從孩童起,兩人的心就像喇叭花纏在籬笆上,誰也別想拉開,可是母親的擰性固執,使他倆的愛情受到波折。宗教,宗教是幫助人的,可是為何要阻礙他倆!當然他會盡力去說服母親。
嗚鳴嗚……火車的汽笛鳴起,擴音器傳來嬌滴的聲音:
「各位旅客,台南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準備下車,同時別忘了自己的行李,謝謝您的惠顧。」
昀修轉回頭,看到原本熟睡的旅客,都被擴音器的響聲驚醒,有的站起身打點自己的行李,有些急性子的已佔據了車門,虎視眈眈地等列車一停,就第一個躍下月台,如果預先通知瑋潔———也許他應該這樣———就會早一秒看到她,但為了給她一個驚喜,故意不通知她。
「昀修!昀修!……」
清脆的聲音使他抬起頭,聽出是瑋潔的聲音,兩眼轉向窗外,瑋潔兩手正把著車窗。
「瑋潔!瑋潔!……」
前面的旅客仍在蠕蠕移動,他很想從車窗跳出去,可是在眾目睽睽下他不能如此冒失,祇有向她微笑招手,蠕一步就像一公里,但總算蠕到車門,不管別人,兀自先擠下來,一把握住她,兩眼感激的瞪著,竟說不出一句話。
「你瘦了!昀修……」
「妳也是,瑋潔……」
兩隻手像鎖鏈鎖在一起,旅客們急步從他倆身旁擦身而過,他倆卻好像什麼也沒看到,半晌,才手拉手的走出月台。
「回來怎不通知我?」瑋潔低沉的聲音有些委屈。
「我……妳不是來了嘛……」他頓了一下:「瑋潔!我對不起妳,可是……」
「可是你有苦衷,是不是?」她有些失望的看著他說:「還是昨晚我媽和伯母一道逛街得到的消息……」
「所以妳就趕來……」他用力握著她:「真謝謝妳……」
「你還沒用午餐吧?」瑋潔打破寂寞的問。
「早餐還是昨天吃的呢?」他想紓解兩人心中的結,幽默地笑指著自己的肚皮:「現在正唱空城計,這是胃腸在抗議呢!我的白衣天使,妳說怎麼治療?」
他說著左右一晃,做了個餓昏的姿勢,差點把瑋潔碰倒,引得她嗤嗤的笑著:
「討厭!還改不了你的油腔滑調。」她關切地接著說:「人是鐵,飯是鋼,尤其是早餐……,哼!你不吃,餓扁了,活該!」
「美色可餐,有妳在身旁,一輩子不吃飯都餓不死。」
「真的?」
「小生怎敢說謊?不過也不能餓壞,為了妳,這頓午餐是要吃的。」
他招來計程車,馳往寬闊潔淨的安平路。
他們在「緣意」餐廳坐了下來,這兒的室內充滿了靜謐溫馨的綠色,讓他們有種置身大自然的舒暢,柔柔的燈光,輕洩的音樂,以及米白與綠搭配的咖啡座,更烘托出幽雅的氣氛。
他們各叫一客香菇燉肉飯,一邊吃一邊聊,但兩人極力避免談到感情上的問題。這時候,音樂緩緩的滑過,那帶著憂鬱色彩的「藍色多瑙河」低沉幽情的音符,似乎令瑋潔有所感觸,她手中的湯匙有意無意的攪著那碗玉米濃湯,好像攪動一些往事。
「這首曲子太沉悶,我請他們換一首……」昀修放下餐具說。
「不!」瑋潔拉住他的手說:「我喜歡它……」
「說說看。」
「它使我幻想起一個故事……。不!好像是一篇抒情散文……」
「可以講給我聽嗎?」
「有位少女在溪澗邊洗著腳,忽然有種奇異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呼喚著她,於是她溯流而走。溪邊的奇岩怪石,突兀崢嶸,為了尋找那種空谷裏的天籟,她走了一程又一程,好累好累,結果誤入了一個廣袤的森林,她迷路了,徬徨無措,再怎麼也找不到源頭,疲倦加上飢渴,終於在一棵濃蔭蔽天的大樹下睡著了。」瑋潔閉上眼睛如夢似幻,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位少女。
「那後來呢?」
「夕陽踩著餘暉來了,森林裏頓時充滿了神奇的霞光,那綺麗的霞光逼視著她,她緩緩的甦醒了,忽然睜大眼睛,發現眼前正坐著一位神態自若、文質飄逸的公子,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披風,她心存感激,抬頭看的時候,一襲飄逸的影子正微笑著瞅向她,她有些醉意的再閉上雙眼,等待一個更美的時刻,可是這樣靜悄了半天,她失望的睜開眼,那影子竟不見了。」
「他撇下她走了?」
「嗯!這樣太殘忍了!」她頓了一下思索著說:「還是改寫一下吧。」
「怎麼寫?」
「這樣吧!後來他們又相遇了,而且在林中雙雙婆娑起舞,她只感覺天在旋,地在轉,他們要舞出生之禮讚,而那空谷的奇異之音和森林中的綠衣使者,也適時趕來為他們祝賀,終於,公子帶著她回到那個屬於他們的新天地———森林中的城堡,過著幸福快樂,無憂無慮的日子。」
「好豐富的想像力和敏銳的觸覺啊!瑋潔,妳的文學造詣,我實在望塵莫及!」
「……」
「二位要不要再來杯飲料?」身著綠裳白褶裙的女侍,站在桌前,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冰咖啡」昀修說。
「不,我喝熱的。」瑋潔修正著說。
「熱咖啡太苦了!」
「習慣了。」
「……瑋潔!我想……」
「想談我倆應談的事?」她低下頭,兩手扭著衣角「好吧!這也是今天我來接你的目的……」
「在這裡?」
「不,我們常去的地方。」
兩杯咖啡滿滿地放在桌上,褐色裏映著綠色,黑黝黝的。
而外面,斜偏的日光,在海上扭曲著,迸起的浪花,正嗤笑那隻徘徊在空中失群的鷗鳥,逐浪的孩子一群群地已踩著無聲的沙灘歸去。
「今晚的夜色一定很美!」昀修打破沉寂的說。
「應該說是過去……」瑋潔望著那隻離群的鷗鳥。
「瑋潔!」他手扶著她肩頭說:「答應我,做個快樂的女孩。」
她轉過頭,苦笑一下,嘴角想說什麼,可是又嚥下。海風把她的長髮掀得高高的,像要飛走的姿勢。
沉默隨著時間拉長,扶搖直上的瀰漫在整個海邊,不同的思緒正環繞他倆,心中滿佈著糾纏和掙扎。
海風習習的吹著,海浪波波的潮著,那隻失群的鷗鳥不知何時失蹤,祇剩下那幾隻小小的漁帆,在失去陽光的水平線上顛簸。
「昀修……」她突然轉過頭,兩眼直楞楞的瞪著他。
「什麼事?」
「我……我……我要結婚了……!」
「呃!什麼?」昀修用力晃著她的肩膀:「妳說什麼?」
「我要結婚了,就在下個月……」
他像被驟雷擊昏,傻楞著,感到她的目光是兩把尖銳的劍,深深地刺向心窩。
「妳瘋了,跟誰結婚?上次回來,妳還信誓旦旦的對我說:此生非君莫嫁。難道這祇是一句美麗的謊言?想不到短短幾月不見,妳就……」
「修!原諒我,不要埋怨我、恨我,好嗎?我不是那種朝秦暮楚的女孩,你應該知道的……」
「可是……我……我怎麼辦?我倆自小一塊長大,同學九年,如今,我已通過碩士論文,滿懷興奮的回來,不想……」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真心愛著你……」
「既然如此,為何又變卦?說呀!妳說……」
海風仍習習的吹著,波波的浪聲,幽幽緩援的朝岸邊衝來,潮聲盪漾在黃昏裏,像在哭泣。
時間已經死了,世紀也已凋零。
「我們兩家宗教信仰不同,」良久,瑋潔幽幽地說:「你出自佛教家庭,我家卻是基督的忠誠信徒,伯母她就祇你這麼一條命根子,她著實無法接受娶進門的媳婦,是位不拿香、不吃祭拜過的食物的事實;而且我近視度數那麼深,她怕遺傳給下一代,所以當伯母對我談及這些……」
「我母親跟妳這樣說過?」
「為了讓你做個孝子,讓你對得起府上列祖列宗,所以……」她說著,拂了拂額前的髮絲:「正如伯母說的:骨肉至親,將來她歸去了,自己的兒子、媳婦不捻香拜她,又有誰夠資格?……我是不夠資格做你家媳婦的……」
「瑋潔!妳怎麼可以這樣說?」
「由於伯母的極力反對,媽媽也認為我倆不會有什麼結果,叫我死了這條心,不要再做無謂的虛擲和等待。」
「我媽觀念是陳舊點,但假以時日我可以慢慢的說服她,讓她接納妳啊!」
「不可能!」她仰望著漸晚的穹蒼:「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不能讓媽擔心他的女兒嫁不出去。」
「這是妳自己的決定?」
「母命難違,你知道我是與母親相依為命長大的……。」
「妳不能為孝順而犧牲自己啊!」
「可是,我已經犧牲了……」她突然掩著臉頰嗚咽起來。
「妳!妳……」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瑋潔了……」
「不!不!妳還是跟以前一樣,什麼都沒有變,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好瑋潔……」
昀修攬著她,把她擁進懷裏,深情的俯視她瘦削的臉龐,往日閃著光彩的瞳眸,亮麗耀眼的青春可人,都那裏去了?他唏噓著,本能的托起滿是淚痕的臉,深深的吻著……。
「不!變了……」她囈語似的,抽搐著說:「一切都太遲了……」說著擺脫他的手,站直了身。
「他玷汙了妳?」
「訂婚那天晚上,我說過不喝酒的,但他的親戚朋友不管我怎麼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喝交杯酒,以示永結同心之意……」她含著淚珠,悵然、哽咽的說:「酒宴後,他載我到他的別墅去……昀修!我好恨,恨我自己,恨那天晚上……恨命運給我的安排……」
「……」昀修握緊雙拳猛捶著水銀燈柱,然後又像洩了氣的皮球,頹然跌坐在堤岸上。
「我曾想過,與其痛苦的活著,不如痛快的早點了卻一切,但是,事實上卻不能如此,因為,我還有母親,我必須照顧她的生活,而現在……肚子裏又多了一個……我是不值得你再愛了……」
她突然轉身,飛也似的朝海濱公園那頭奔去。
昀修本能地追過去,把她深深摟在懷裏,珠淚與鼻水俱下的說:
「潔!我要妳,自始至終我都要妳,忘掉那場噩夢,讓我們一切重新做起,好嗎?答應我,瑋潔!」
「不,我不想毀了你,你有你的前程,我祝福你,真心的祝福你……」她說著掙開他的手,向後退幾步,然後,出其不意地轉身再度奔去了。
歸/天 行
- 2008-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