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把我的真實姓名告訴你,甚至連藝名也以不說為妙。我絕不是故弄玄虛,耍什麼噱頭,更不是自抬身價,(像我們這種被社會看作是「下流女人」的人,論身價,恐怕還沒有一兩重,所以有什麼好「抬」?),我之所以不說,一方面是為了保持一點顏面,另一方面嘛,則是為怕被我的姐妹淘們知道,說我在背後出賣她們的秘密,那我以後還能混下去嗎?
反正,我是一個舞女,這就好了。
千嬌百媚 話說老闆
你問我在這個舞廳裡,算不算得上一個「紅」字?承你問得坦白,那麼,我也很坦白的回答你:是的!你也許會覺得很奇怪,我怎麼敢確定自己是個紅舞女呢?這你就外行了,一個舞女紅不紅,是根據十分精確的科學方法鑑定出來的(這年頭不論什麼,都得講究科學方法),那就是:舞票。誰的舞票賺得多,誰就是紅舞女,你說這豈不是一種最簡單但也是最精確的科學方法嗎?
你給我出了一個這麼有趣的題目———舞女眼中的老闆,哈哈!真的,這真的很有趣。你們所謂的老闆,當然不指我們舞廳的老闆,而是來這裏找樂子的那些董事長啦,總經理啦,是不是?好,我就把我所遇到的和聽到的,統統告訴你。
首先,我要說的是,這些老闆多半都很好,因為他們很有錢,所以出手大方,只要把他侍候得舒服了,常常對我們一擲千金,帶著我們去逛委託行,你看中了什麼,他便買什麼給你,甚至還有送洋房的。而且,既然當上了老闆,年紀總是有一把了,上了年紀的人,修養多數都是很好的,有時我們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罵他兩句,給他起了一個難聽的綽號(譬如禿頭啦,爛眼啦,胖豬啦,大肚皮啦等等等等),他們也總是捏捏你的鼻子,摸摸你的頭,笑著說你頑皮,很少生氣的。當然,天下沒有絕對的事,小氣的老闆,和脾氣壞的老闆,也是有的。
現在,我要跟你說幾個故事,都是發生在我們舞女姐妹和老闆間的真人真事。這些故事,或許可以代表來這裡玩的各式各樣的老闆,相類似的事情我就不重說了,我所說的,都是不同性質的。
芳華虛度 相對唏噓
第一個故事,是發生在我好友身上的,不過她不是這個舞廳的小姐,過去她在台北,現在轉到中部去了,她不論到那裏,總是紅得發紫。
我這位朋友是個外省人,個兒很高,一頭長髮,大眼睛,瓜子臉,兩頰兩個酒渦,笑起來的時候固然很甜,就是不笑的時候,光看她那兩顆滴溜溜轉的眼睛,也會給人一種甜絲絲的感覺。她歌唱得好,舞跳得棒,又能言善道,閒著時,還研究服裝設計,這你大概已經明白,她為什麼會紅的道理了。
她伴舞已經有五六年了,存了一筆錢(總有三、四百萬吧),算得上是個小富婆。她倒也不是個守財奴,見錢眼開,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做。有陣子我們常在一起聊天,談到將來的前途,彼此都勸說:如果遇到個合適的人,就嫁了吧!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嫁給誰呢?朋友不是沒有,可是你知道,來這裏玩的男人,再老實的人也會帶上三分不正經,嘴裡說得甜言蜜語,說我們美如西施啦!艷如貂嬋啦,但心裏面卻是看不起我們的,這些我們全知道。所以,對一個舞女來說,找對象可真不容易。
這是閒話,現在我回過頭來談那位朋友的事。
當然,她所賺的錢,絕大多數都是老闆們給她的,她有幾位常來捧她場的朋友,也都是老闆級的人物。有時候進場晚了,或者請了幾天假,票也都是這些老闆補給她的。
因為這個緣故,她在上班期間,時間多半是被那些老闆們包下來了,不僅如此,常常還不夠應付。慕她名而來的新客人,要想點她的檯子,還真相當困難哩。
有一晚,她的一個老朋友介紹一位新客人給她認識,說是從菲律賓來的華僑,也是老闆。那位老闆人大概真的長得很醜,事後我的朋友告訴我,說他的身高頂多不超過一五五公分,小眼睛、小鼻子,頭髮快禿光了,說起話來像羊叫。可是,這位華僑十分有錢,在菲律賓的產業不說,光是台灣,就有三家很具規模的紡織廠,說他是億萬富翁,是不能算誇的。
這位老闆和她跳了幾節舞以後,小眼睛看中了大眼睛,就迷上她了,第二天開始,不管是茶舞也好,晚舞也好,風雨無阻,每天都來。別的小姐他都不要,非要我的朋友坐檯子不可,如果我的朋友沒空,或者還沒有來,他就坐在那裏等,看看實在沒有希望了,才離開舞廳。不過,我那朋友雖然根本沒有坐他的檯子,可是他錢照付,而且是從第一節付到最後一節外加小費。
這種情形大約持續了有一個多禮拜,人心總是肉做的,我那位朋友就有點感動了。
其實,那位老闆每次來時,她雖然有時候確實是沒空,或者還沒有上班,但也有好幾次,她是可以轉過來的,她為什麼不來?我想你已經明白,是嫌他太醜。她當然知道他很有錢,可是我前面說過,她並不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更何況她自己也有不少儲蓄,她既然不在乎錢,對客人就不免要有所選擇。太醜的人,她是懶得去應付的。
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因為她受了感動。於是,有天晚上,她就主動轉了過去。
那位老闆當然是興奮無比,高興得不得了。他告訴我那位朋友說,他在台灣還有一天多的時間,後天就要回菲律賓去了。他說他實在很喜歡我那朋友,要認她做乾女兒,問她答不答應?
為了表示他沒有說謊,就從口袋裡拿飛機票給她看,那上面印的日期,的確是後天。她拿著那張飛機票,一直在想———我要不要答應呢?
她當然不願意認這種糟老頭做乾爹的,可是她轉念一想,反正他在台灣只有一天的時間了,後天就要去菲律賓,從此以後,天南地北,誰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再見面,或者跟本就見不著了,他對自己這麼好,叫他一聲「乾爹」又有何妨?論年齡,他總在五十以上,是夠資格作她父親的。
一聲乾爹 美鈔兩仟
於是,她就答應了,親親熱熱的叫了他一聲乾爹。你想,那位老闆的心裡,該有多麼高興,他立刻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兩仟塊錢的美金支票送給她作見面禮,並且約她明天下午陪他去逛街,只要街上能夠買得到的,他一定送。
第二天下午,他倆就上了西門町,又到中山北路,從委託行到珠寶店,買了十多萬塊錢的東西。有好幾次,我那位朋友實在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一再說不要,可是那位有錢的華僑老闆,幾乎是強迫的,非要送給她不可。好像她買得越多,他就越高興似的。
他走了以後,曾經給她寫過信,可是她為了怕引起以後的糾纏不清,就沒有寫回信給他。他接著又寫了幾封信來,她索性就把它退回去了,信封上寫明:此人已離職。
不久,她就真的離開了那家舞廳,兩人的關係,也就這樣斷了。
像這一類的故事是經常發生在舞廳裡的,我之所以舉這個故事作為代表,是因為那位老闆真是傻得可愛,他好像有錢沒處花似的,非要送給我那位朋友不可。其實,他可是什麼都沒撈著呀!
一般老闆在舞女小姐的身上大把大把的花錢,其目的不外是金屋藏嬌,最低限度,也得陪他去「消遙」一番,這些事每位舞小姐的心裡都是雪亮的,拿了人家的好處,就得付出代價,「銀貨兩訖」,乾乾脆脆,明明白白,爽爽快快,要不然,人家又所為何來呢?
愛的故事 只有半個
我要跟你講的第二個故事,性質和第一個完全不一樣,它有點像愛情故事;不,也不能算是愛情故事,因為愛情是雙方面的,必須是男的愛女的,女的也愛男的,而我所講的這個故事,卻只是男的愛女的,而女的並不愛男的。這個女的當然是舞小姐,男的當然是一個老闆。
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首先要說明,我很討厭,也可以說是憎恨這個舞女。不錯,我們給男人取樂子,其目的無非是要男人掏出錢來,但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該拿的錢固然是理所當然的可以拿,不該拿的錢,如果拿了這些錢而有損陰德,那是萬萬不可以拿的。我剛剛說我很討厭這個舞女,就是因為她所拿的全是缺德錢,她不但把那個男人的事業前途完全毀了,還毀了人家一個很幸福的家庭。有人說女人是禍水,指責我們舞女下賤無恥,就是因為這些害群之馬造成的,我每次想到這些事,就會生氣。
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不願意把她的名字說出來,為了講起來方便就讓我給她起個假名吧,叫梅英怎麼樣?好,就這麼決定了。
梅英算不上是個紅舞女,從「票房記錄」看來,只能算是中等。她個兒長得不高,瘦瘦小小的,不過臉蛋兒長得不錯,尤其是那對桃花眼,笑起來很媚,因此確也迷倒過幾個人。
我要說的這位老闆姓林,大約四十五六歲,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林老闆自己有一家規模不算太大的化學工廠,資金大約在幾百萬左右,不過他是獨資的。據說這位林老闆是學徒出身,年輕時吃過不少苦,白手起家,慘澹經營,總算有了這家工廠。
這種老闆我也認識幾位,他們多半是傻不楞登的,平時很節省,連用十塊錢都考慮半天,不論在什麼場合,總是會使人產生一種「土」的感覺,一般來說,他們很少單獨上舞廳去作樂,他們捨不得花這些錢,除非是為了做生意,有十分必要的應酬。(未完待續)
舞女與老闆/乃 欣
- 2008-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