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家都不相信「草履蟲」會那麼快上天堂,他一向不承認有上帝的存在,並且常因此而和信基督教的同學大辯特辯。難道就只為了這個原因,就自己去尋求解答了嗎?
說句實在話,草履蟲的外表並不如他的綽號,那麼纖巧苗條。相反地,在高二就有一七八公分,九十公斤的紀錄,在我們這群「安公子」型的書生裡,就如一塊大招牌似地醒目。至於,為何我們要為他起這個違反事實的綽號,倒是有個典故。
肥胖的人大多不喜歡運動,而草履蟲卻例外。丟鉛球、鐵餅等這類型運動當然不用說,這是他的天賦本能。籃球、排球、棒球也是打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而且,曾一度被選為校隊的候補。然而不知是他的體態驚人,比賽時搶走了眾人的鋒芒,或是其他隱情,被教練無情地刷下來,這給他的打擊相當大。
他當眾表示,他必須躲到地球的另一端,再也不要見到這些可憎的人,他說他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學習一些失傳的功夫,像武俠小說裡所寫的,然後在多年之後,一個淒風苦雨的黃昏,把所有的欺侮他的人,全部宰光,然後仰天長嘯,讓風雨沖洗他滿臉的血水。我們一面覺得很好笑,一面聽得如醉如痴,彷彿死亡的使者就是他。
雖然草履蟲自認是個運動健將,可是他就最怕拉單槓。遇到拉單槓的時候,不是腎上腺素機能故障,變得全身無力,就是中樞神經太亢奮,敏感的輕風徐來,就頭痛、牙痛、關節痛,樣樣都來。
後來,有一次體育課考單槓,他知道他逃不掉了。只好咬緊牙根,硬著頭皮,以從容就義的神情,走到單槓架前,大家不由得鼓掌,為他加油。萬里無雲的晴空,逐漸灰濛起來,還透著一股蕭颯之氣。我感覺到他突然渺小許多,那「孟軻」式的愴然表情,使我預想到有一幕可笑的悲劇要發生了。
他煞有介事地先轉動四肢的筋骨,然後往手心吐一吐口水,再把雙手往褲腿兩邊一抹,大喝一聲,來招「一鶴沖天」。因為用力過猛,整個人便在單槓下,前後左右地盪起來,在重新出現的美麗陽光下,如同掛在鐵勾上的一塊五花肉。
他的「附屬運動」做了約有幾分鐘之後,可是始終無法把他那巨型漢堡般的身體,往上挪一點點。我想,看到他和地心引力,做痛苦的拉鋸戰時,假如牛頓也在場的話,是否會再發明另一套偉大的理論?
猶如垂死的白鷺,盡量伸長他的脖子,企圖喝一口映於藍天的清水。他又像是落在井底的青蛙,不斷地揮動他的雙腿,祈望脫離這錮鎖的深坑。剎那之間,大家歡聲雷動,因為他已緩緩地將他的頭顱放上那祭壇似的單槓。然而,啊!他全身的肥肉,突起了波浪似的顫動,像六月的麥田在晨風中盪漾。也像熱情的夏威夷女郎在銀色的月光下,擺舞著富有韻致的草裙。更像我們上生物課,在顯微鏡下觀察的草履蟲,於是他的綽號由此誕生了。
又有一次上國文課,正當夏日炎炎,老師無精打采地唸著課本上的句子,學生垂頭喪氣地聽著。每個人的精力都在午間活動時,全發洩光了。整個教室像睡美人的城堡,只有老師微弱的聲音在夢的邊緣浮遊。
不知從何處飄來一縷細悠悠的聲音,莫非是牧神盤恩的仙笛,只見滿室黑髮,可不是希臘的森林。驟然又傳來幾聲短促而低沉的音響,莫非是午後陣雨前的雷鳴?可是窗外碧空如洗,一絲雲影皆見不著。
正當大家疑疑惑惑之際,猶如驚愕交響曲中的最高音似的巨聲,兇猛地大作,把徘徊在室內,和每個人依依難捨的睡魔嚇到九天之外去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草履蟲半伏在桌上,露出海棠般綠瘦紅肥的雙頰,沾滿春雨似地香汗淋漓。那兩片血色素比別人多好幾倍的唇角,優美地淌下一線晶瑩剔透的口水,好像黎明時刻,蜘蛛初織的網,在微曦下閃爍著誘惑的光輝。
老師把老花眼鏡往鼻樑上一推,探索妙樂的來源。當他的眼光向我們邊射來時,有人立刻用手肘去推草履蟲。殊不知,不推則已,一推之後,他順勢把頭埋向另一邊,並且以那特有的磁性口音,軟軟甜甜地說:「討厭死了,別吵……人家愛睏嘛!」當老師站到我們的面前時,他還在夢中嘟噥著說:「求求你,讓我再睡一分鐘嘛!」
老師對於草履蟲的「晝寢」倒不像孔子那麼有器量,罵幾句「朽木不可雕也」就算了。
他把他的耳朵一把拎起來,張嘴欲訓時,草履蟲霍然站起來,把國文老師嚇得連連倒退,活像乍見一隻恐龍從地裡冒出來。只見他搖頭晃腦,睜著一雙嬰兒般的眼睛,天真爛漫地望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國文老師氣極了,罵道:「你說,人活在世上是為了什麼,就這樣吃飽睡,睡飽吃嗎?」
草履蟲懶洋洋地揮掉了鼻尖上的一粒汗珠,感慨萬千地說:「唉!只不過是一連串的空虛、縹緲和無可奈何,其實人生何必太認真呢?人只不過是一堆會吃飯、會運動、會思想的肉體而已。」
我聽到他那呢喃的理論,看到他那霸佔過多空間的軀體,不禁感染了他的憂傷,也為「人活在世上」而悲哀。
然而,草履蟲的精神生活倒是很貴族化的,他有無數個彩色的夢,他不忘時時刻刻為他的理想而奮鬥。當我們坐車經過T大時,總是相視一笑,然後不約而同地嘆口氣。在青春的心目中,大學就是我們的理想國,那裡有鐫刻著愛情故事的白雲,有高揚智慧之韻的鐘聲,也有象徵學問不朽,生命長青的椰子樹。而那些仰著頭,手挾洋裝書,踏著瀟瀟灑灑的步子,浮沈在杜鵑花海中的青年男女,更撩起我們無限曼妙的遐思。
於是,我們變成了「食書族」的一份子。可惜我們都有偏食症,我不喜歡藥味太重的化學麵,草履蟲則不喜歡大魚大肉的數學餐。我們都愛吃那種有的檀香味,有的黃梅氣,還有一點青酸的國文糕。可是不管愛惡如何,我和草履蟲都不顧一切地,一本本生吞活嚥下去,再吐出來反芻。
就這樣我們共同進了生物系,草履蟲沒進入醫學院,心頗不甘。可是自從遁入生物系後,他真是如入武陵源,心胸豁然開朗。有人說:「從一粒沙看世界,從一朵花看天堂。」可是,對草履蟲來說,不如以「一滴水看生物社會」來形容,比較正確些,詩意些,有見解些,有學問些。所以他曾在佈滿動物的殘肢敗骨的實驗?上,寫下熱情洋溢的詩句,因為他已經深深溶入「齊瓦哥醫生」的光影之中了。
本系的女孩子雖然不少,但卻不知何原因,班上的男孩大部分都向外發展。據我概括的分析:大約是身上的實驗衣比不上露肚臍的短衫誘人,福馬林的氣味沒有巴黎香水中,豐富的「費洛蒙」。另一個原因,她們的腦筋科學化,行動合理化,可是缺乏溫馨的柔情。
獨獨草履蟲迷上本班一位嬌小的,可做掌上舞的女孩。不過,雖說這位女士外表很「趙飛燕」,可是她的心態卻是十足的「居里夫人」。當草履蟲痴痴地唱出第一支戀曲時,數學系同學說:「這是極大值對映極小值。」美術系同學浪漫地說:「這是印象派的愛情。」歷史系或地理系的同學更引經據典的說:「這是大人國和小人國的文化交流。」不過話雖這麼說,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居理夫人可不理他那一套,她是一個有野心、有抱負,走在時代尖端的女性。
剛開始徘徊在愛情路上的草履蟲,曾為他的夢中公主,寫下這樣的詩句:「她像一朵紫色的小茉莉,悄悄地開放在不為人知的牆邊,給你淡淡的喜悅,淡淡的憂悒。」
可是曾幾何時,當他所碰的釘痕,和他臉上的青春痘一樣多時,他又裝著滿不在乎似地,說:「居理夫人對動物分類頗有研究,可是卻始終無法分別亞當和夏娃,因為她找不到那根男人所失去的肋骨。」
寫到這裡,我再也無法寫下去了。因為一想到草履蟲英年橫死的情景,這些小夜曲似的亡友生前的斷片,在悲愴交響曲懷念的餘音嬝嬝之際,顯得格外黯淡、淒清、孤寂……。
斷弦/壬癸
- 2008-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