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餐廳邊吃點心、邊聊天。使大家比較熱絡起來的話題先是電影、戲劇,繼而是几上四方形框框裏頭的電視歌星。對於那些歌星的裝模作樣,我是毫不留情的批評博得大家的歡喜。我想,他們確是忍耐的太久了。
在這棟濱海的別墅裏,風從落地窗尖銳地鑽進來,幾次我以為有人在吹一首既不高興也不悲傷的調調兒:「誰在吹口哨?」———沒有人回答,答案依是那哨聲。
喝鮮血一樣紅的酒,純到即使不談敏男的愛情他也紅透了臉。吃日本來的燻魚,有一種入口即化的美味。(這原是濱海的別墅啊,我們卻含著那遙遠的日本海。)
我在客廳走了幾圈,耶誕節已過了許久,客廳中仍擺著一盆在那兒明滅著;這樣一個深宅大院應是瓊瑤書中一切恩愛聚散的投點。那叫做依萍和夢萍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女子,驚知共同愛上一名男子後而淚眼相向,心慟難抑……。我便這樣想著。
這兒什麼都有,但不曉得為什麼?我老覺得缺少了某些東西。這個疑問隨著黃媽媽幾乎不停止地做著家事,好像深怕一停止就暴露了什麼似的……我一顆同是女子的心便頓然明瞭。
人生真如一齣戲,而情感的纏繞之令人怦然傷神則是永遠的題材。我不知道該不該稱她為「黃」媽媽,在法、理上說,去年某月起她便脫離一種身分了。而在情上來說,她與敏男、敏琪相連的更不止是那一姓氏而已。她是那種瘦瘦的;由於生活的歷練,使她心情消瘦的。在他們圍桌嘲笑我戲劇性的擁抱她向她嬌嗔的當時,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當真的想要溫暖她的心啊。
回想藝專唸書的時候碰過很多痴男怨女。他(她)們都愛恨交織著,為愛激動著。有女生在花前月下狠狠的賞了負心男友一個清脆的巴掌,趾高氣昂的離去後,半夜紅著雙眼敲我的房間說她「絕不會哭!絕不傷心難受!」還有和負心男友在家談判,剛坐定,遞水給他喝的同時,想及舊恨新愁,氣憤難忍,一把將水往他臉上潑去的痛快。另外有次晚上來我家欲訴感情失敗的朋友,我們在房間聊到半夜,當時夜闌人靜星月依稀,她觸景傷情忍不住痛哭失聲。我怕驚動爸媽,趕緊拿棉被包住她,結果仍無法壓制她對感情絕望而發出的呼嚎。最激烈是我一對男女朋友,他們愛到愈深處怨尤愈多,最後男的在大街上掐著女友的脖子,猛問對方到底愛不愛他?終使對方不知是悲是痛的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
我見過許多痴情男子為愛流下真情的眼淚,也見過很多對愛誠心奉獻的女子,如何在傷痛後讓自己昂立。
年少時認為愛情是年輕人的權利,而隨著歲月的增長,竟發現愛情是不分男女老少。在深知「情」與「義」的均衡下,成人的愛情也就漸漸變得苦樂摻半了。
我和敏男一邊彈琴一邊唱歌,歌本在翻到「情人的眼淚」時候,黃媽媽正好走上樓,敏男急著跳著說:「快,我們唱這首,我媽媽最喜歡這首了!」
「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
若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
好春才來,春花正開,你怎捨得說再見?
我在深閨,望穿秋水,
你不要忘了我情深……深似海……。」
在唱的同時,在曉得黃媽媽在我們身後慢慢移動的同時,我心裡想著:敏男,你何苦逼你自己,逼你母親,何苦逼我一顆善感的心因此也酸了起來?中年以後的感情世界是經過歲月的層層包裹,原不是我輩所能理解。每一種感情的曲折正好像一場病一樣———自己痛,自己忍受。而病痛終會痊癒,陽光則無遠弗屆。
這個晚上,他們在因為我的言行而笑疼肚子的晚上,有誰知道我的心遊走在黑夜的海邊,想任海風將我整個人吹得膨鬆!
望望身邊的敏男,他也正為一段感情堅持著。他是多麼的小心翼翼,好像稍一不慎就萬劫不復。他那麼擁著心事———等著,等著。自己等著,也讓對方等著。等到有人因為「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的當時,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等到天下已經沒有諾言可供起誓了。他們還是沒有開始。
坐在我身左的敏琪,她因為早熟,固然仍不脫少女的稚顏,而幾次談話中,發現她對感情頗有自己的主張,也勇敢非常。她有時候那樣柔柔的賴著我,像一隻推也推不去的小貓咪。
一抬起眼簾,那前方正襟危坐的,相識三年半,近年以男女朋友相稱的那人哪……竟然都不太敢注視彼此的雙眼,好像怕把自己宣洩了太多,情溢如洪水,會把親愛的對方沉沒掉,剩下孤單的自己尷尬的在岸上臉紅一般。和他是怎樣到如今的啊?他那樣平平淡淡,像似散非散的輕煙繚繞繾綣著我,本不是鐵打的手銬腳鍊,卻將我心守得更結實。愛情總是那麼教人無由的相信啊!若在自由的海闊天空之下,他仍然能每每不忘記歸來,那麼在學會相視脈脈之後的課題,應是期待共同去面對現實與更美好的明天。
夜愈來愈深,我們一塊兒到餐廳喝熱雞湯。碗筷的撞擊聲中,我又聽到更放肆的口哨聲。他們主動說道:「這是海風從窗隙吹過的聲音。」敏男補一句:「尤其落地窗最容易這樣啦!」我一直喝著湯,並嚐了一點酒。———這時候答案早就不重要了。
我再繞著客廳隨意走走好等他們用早餐。窗外被風拂下的是昨夜停在樹上的雨,滴滴答答。
親愛的人來了,我示意他看角落那棵閃閃發亮的耶誕樹:「原來亮了一個晚上,沒人關 !」他點點頭。
我們相對坐在皮沙發的兩邊,漂亮的外國桌巾就橫披在我們之間。原來說給自己聽的:「兀自照耀的耶誕樹。」他聽到了。我們互相笑了笑。
在那兩天假期中,也許沒想到———最令我懷念的卻是那棵站在角落,裝飾得萬紫千紅又傻不拉嘰的眨巴了一整夜的耶誕樹。在大家嗟嘆人生感情的無常與勸勉及時把握的同時,倒是都忽略了那棵為誰裝飾的耶誕樹?也許只是主人的一個粗心,它卻毫不自主的閃爍了一個長長的晚上。在大家擁著一天的疲倦伴著沉沉的鼾聲,耶誕樹在偌大的空間獨立著,難道在等誰來欣賞?
我們在世情裡浮沉,為愛而喜樂,為愛而憂傷。但願人人能放開胸懷,明朗的傳遞每一種、每一刻的愛的訊息,使愛能從此無憂無疑。
但願你我都不是那棵在角落兀自照耀的耶誕樹,也不是那不解風情匆匆來去的過客……。
為愛喜樂/乃欣
- 2008-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