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七時半才開始的,岳麓山仍有殘霞未逝。大陸的日光時間,要比海島遲一個多小時才天黑。幾十年來,習慣了台灣的日光時間,剛回故鄉,在生活和心理上都很不適應。
晚餐很豐盛,而且是道地的湖南習俗和口味;每一道菜,都是大碗、大盤的盛裝;口味很重,辣味沖鼻。
「還合口味嗎?」主人用長筷子挾了一塊透明的臘肉放在我碗裡,「在台灣有沒有這種道地的湖南臘肉?」
我嘴裡嚼著臘肉,很道地家鄉臘味,在外幾十年,倒真沒有嚐過,把骨頭吐出之後,「有是有,沒有這麼道地。」
主人笑了,又挾了一塊放進我的碗裡。
我趕忙推謝,他望著我,「四十年未見,這份情也不肯領?」
「要是不領這份情,不會應邀來吃這頓晚餐。」
主人的太太笑著:「聽承浩說,你們兩個年輕的時候打過架?」
一提起這件事,往事齊湧心頭,「是呀,大嫂,這叫不打不相識!」
主人和我同聲大笑。他是我唸初中時的同學,剛入學的時候,我們是死對頭,彼此都看不順眼,一個學期中,我們未交談過一句話。但那年夏天,班上的同學一道遊岳麓山,為了一件芝麻小事,兩人好強,在「愛晚亭」前草坪大打出手,打這一架,打出了友情,成了朋友。
「你還記得江明惠嗎?」他望著我。
燈光下,凝視他的臉,還不到六十歲,頭髮全白了,臉上全是黑斑和皺紋,他那年輕時的英俊形貌,半點都找不到了。我微感惆悵,怎麼老成這個樣子,要不是侄兒陪我到他家,要是在路上相遇,即使他喊我,也絕不會相信這張臉是少年時際的同學。
「你忘了?」他盯著我,「還是在回想?」
我笑了笑,「怎麼不記得,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的,你們叫她小美人,她是一個最愛笑的女孩。」
「我也相信你不會忘記。」他笑望著太太。
「我聽承浩說過,她是你的女朋友。」主人太太笑著,「我家留有她的相片,等會給你看。」
「承浩,你怎麼把這些老古董的往事,全在枕邊細語中告訴大嫂了。」我望著女主人,五十來歲的婦人,頭髮烏溜溜的,臉蛋兒像隻蘋果,她笑的時候,才能顯露出眼角的魚尾紋。「大嫂當年一定比小美人更美!」
「你怎麼奉承起我來了。」她笑著,「我還沒和你算老帳啦!」
「大嫂要和我算老帳?」這話兒可把我搞迷糊了。
我的朋友,同學承浩大聲笑了。「你口口聲聲的大嫂、大嫂,你沒認出她是誰?」
我眨動眼睛,仔細的端詳她的臉,想從她的臉部找尋一些舊時的記憶,腦海裡不停地翻騰、搜索,然而半毫的印象都找不到。
「你還沒認出來?」
我聳聳肩,苦笑笑,「四十年啦,我已是老眼暈花了。」
承浩望著太太:「愛人,我們別打啞謎了,逸亭真的認不出來了。」承浩望著我,「我們這種稱呼,你聽不習慣的。」
「入境隨俗嘛。」我笑著:「大嫂到底是———」
「別叫大嫂了。」承浩笑了,「她是你乾妹小倩。」
「啊!」我幾乎跳了起來。「她是小倩?」
她翹著嘴唇,「在外幾十年,春風得意,那還記得我這小丫頭。」
「我的天,小嘴巴還是老樣子不饒人。」我笑著:「承浩,你怎麼不早說?」
「是你乾妹子設計的,別怪我。」
她又翹起嘴唇,「認不出我事小,不怪你。」她寒著臉說:「你離家之後,乾爸、乾媽為你流了多少眼淚,幾乎眼睛都哭瞎了。」她停頓了一下,眼眶紅紅的,「還有明惠姐,一談起就流淚,臨死時還喚你的名字,你好狠心,一個字都不給她寫!」她竟嗚咽的哭出聲了。
「小倩,別責怪逸亭。」承浩感嘆一聲。「是時代給予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劇。」他拍拍太太的肩,「好了,好了,別責怪逸亭了。」
我惆然望著她,內心有份愧疚。她說得對,在外飄泊幾十年,我真沒寫過信給江明惠。雖然我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唸初中時且是同班同學,但那時我們只是少年,感情像兄妹,談不上兒女私情。但也感迷惑,我在家的時候,她們兩個並不相識,後來她們是怎麼認識的?
「承浩,小倩是怎樣認識明惠的?」我問。
「說來話長,三天三夜都談不完。」承浩說。
「我來說,」小倩接口說,「你走後,明惠姐去看過乾爸、乾媽,我那天也在乾媽那裡。」
「嗯,妳們就是這樣認識的?」
「我和她做朋友是後來的事。」小倩說,「一九五二年秋天,我來長沙唸書,住在舅舅家。你知道,我舅舅家和他家是對街的鄰居。」小倩望著承浩說,「明惠姐經常來看承浩,那時我以為她是他的女朋友。」
「我好幾次邀她出去玩,她都不裡我。」承浩笑著。
「你們男人都是不懷好意的。」小倩白了承浩一眼。「交女朋友不怕多。」她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有天她到舅舅家找我。問我知不知你的通信地址,這些年有沒有寫信回來過。」
「我告訴她,不知道,而且這幾年也沒有寫信回家。問她,為什麼要問你的地址?她只是淡然的一笑,就默默地走了。」
「嗯,」我望著小倩,內心湧起感傷,那些年,我是過著飄泊不定的生活,而且那時的環境,也不能和家裡通信,感傷地說:「小倩,那時候的環境,我是身不由己,不能寫信回家的。」
承浩點點頭。「逸亭說的是真心話,那時的情況兩邊都是一樣。我們也不能向海外通信。」
「我又不是不知道。」小倩翹起嘴唇,「有天我問表哥———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表哥楊成生?」
「噯,他比我高二班,他現在在那裡?」
承浩嘆了口氣,「在文革時期,被下放到黑龍江,因受不了勞改生活自殺了。」
我瞪大眼睛,「為什麼被下放!」
「紅衛兵抄他家,拿走了他家值錢的東西,還毀了他家的祖宗牌位。成生忍不下這口氣,拿了一根木棍,像瘋子似的,追打那幾個紅衛兵!」小倩說。
我感傷地嘆口氣,「文革十年,是中國史無前例的浩劫!」
「豈止是浩劫,幾乎把中國毀了。」承浩黯然痛苦地說。
「你們是怎樣逃過的?」我想起承浩家,他父親是開錢莊的,小倩的父親做過縣長。
「那能逃過?」小倩眼眶紅紅的,「爸爸關了三年,他老人家一向身體弱,你是知道的。」她的眼淚像水珠子,漏在飯碗裡,「在牢房裡,病重的時候,都不准我們子女探望,死後三天才通知我們去收屍。」
我黯然無言,返鄉探親,這樣的悲劇已聽過不知多少了。不是用言語能安慰這些受害人的家屬的。經驗告訴我,這時候以言語去安慰這些悲劇的當事人,更會引起他們的傷痛。
承浩拿了一條濕毛巾給小倩,她擦了一下淚,凄苦的笑了笑,「逸亭哥,對不起,我們幾十年不見,不該講這些傷心事。」
「小倩,我知道妳的心情。」我望著她,「這幾十年在外,我是時常想著伯父和你們的。剛才說過,身不由己,不能寫信回來,這一切都要你們原諒。」(待續)
笑美人/于 真
- 2008-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