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境的夜娩,風不大,雨卻傾盆。夜裏,聆了半夜雨鼙,久不入眠。窗外,一片漆黑;屋內,我習慣熄燈而眠。整個世界變得黑幢幢的,地球上彷彿除了雨聲,還是雨聲。雨,敲著玻璃窗、屋頂、鄰近果樹,時而驟如萬馬奔騰,時而疾如赴敵之兵。這是一個奇怪的夜晚———孤獨而不寂寞,冷清而並不淒涼。黑暗原有助於沉思,雨聲更撩人墜入回憶的巨網,於是就著雨聲,一串串的往事襲上心頭,一幕幕「雨的聯想」很清晰的映上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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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在舊屋度過的。從褪色剝蝕的牆壁,腐朽沉黯的木窗,推敲房子的「芳齡」,即使歲不滿百,也當臻花甲年華了!一切舊的東西,或許還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唯獨舊屋———寒傖得令人鼻酸。豈只舊呢?更嚴重的問題是千瘡百洞,簡陋失修。晴天,遮遮陽光沒有問題。「屋漏最怕連夜雨」,這種房子逢風遇雨,馬上百弊俱生。
那時,每當烏雲密佈,雷聲乍響,鄰居阿婆吆喝一聲:「雨快來囉!」就忙得全家人仰馬翻:祖母忙把晒在前庭的衣服收進屋裡;媽媽奔向後院,將披在地上的蘿蔔乾、筍乾、瓜乾檢到籮筐中,拿到儲藏室;爸爸火急趕到溪邊,持著一隻竹竿喝著十來隻戲水的番鴨回來。我們姊弟也沒閒著,慌張地把澡盆、臉盆、大小鉛桶,一切能盛東西的器皿找來。那個地方會「濁濁大水屋頂來」,大的鉛桶、澡盆就放那兒;那個地方有「涓涓細流滴不盡」,小的臉盆、鉛桶擺那兒。我們閉起眼睛都能讓這些「各職所司」的器皿「各就各位」。等到「八卦陣」擺好了,雨滴敲在器皿嘀 作響和屋外的雨聲互相呼應,心情好的時候,就覺得像一闕悅耳的「交響曲」。心情欠佳的時候,卻添人心煩,無限聒噪。
舊屋的廚房和飯廳地板都沒鋪水泥,地面高低不平,坑坑洞洞很多。平時,大家習而不察。雨天,雨水由牆壁滲透進屋,不只濕氣重,還常弄得滿地泥濘。稍不小心,便會滑倒。想到祖母和媽媽居然還在這種廚房煮菜作飯十餘年,不曉得蘊藏了多少辛酸淚!我們姊弟們最擔心的就只有吃飯。因為電鍋、碗筷放的那一頭,和飯桌之間隔一排水桶,去盛飯得格外注意。否則,不是腳底滑了,就是濺得滿頭水珠。難怪,以後唸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很快地就能體會其中的涵意。
碰到颱風季節,更慘!一聽到颱風消息,父親就爬到屋頂敲敲打打,東補西補,再準備好一切的器皿預先擺開。但,這僅能把災害減低到某種程度。颱風過後,要如何收拾善後,心裡頭大家都有個譜。
颱風果真來了!鄉下地區馬上停電。颱風夜,最是猙獰恐怖啦!沒有電燈,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加上狂風暴雨俱作,又聽到附近山洪翻騰的滾滾水聲,那種恐怖淒厲的感覺,就宛如有一百個鬼、一千個鬼在門外呼嘯,在窗外哭嚎。一堆堆以前聽過的鬼故事偏又陰魂不散的擠上我的小腦袋。也曾要求父親點上蠟燭,但那微弱的燭光,隨著屋縫颳進來的風兒搖曳不定,乍明忽滅,更添幾分「鬼氣」。為防意外,上床時連殘燭微火也熄了。這時,躺在榻榻米上,一分鐘就如一天那麼長,儘管父親為沖散我們的畏懼,故意說些逗笑的故事;儘管我也把被單蒙住了整個頭,閉上眼睛,掩住耳朵,努力地想著在學校與阿珠、小美玩樂的情景。但,畏懼的感覺那有那麼容易被甩開?不停地想,不斷地掙扎,最後想累了,掙扎倦了,不知何時才迷迷糊糊的睡著。
父母親常為著屋子漏水的問題愁眉。我們這些小孩子則一味地埋怨,搖著爸媽,吵著蓋新房子———何嘗識得愁滋味呢?父親不過是一個公務人員,收入有限,要養活一家八口已捉襟見肘,那有餘力呢?祖母就常用閩南語罵我們:「吃飯桶中央的,不知錢歹賺(難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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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貸了款買了一塊山坡地,父親和母親胼手胝足辛勤地工作,總算有了一點積蓄。父母決定在學校旁自家的果園內建築新的房子,歷經一年多,新居落成。和舊屋告別,心裡難免有些惆悵———畢竟我還是在那兒生活十來年,雨天,它雖帶給我們許多麻煩,晴天,仍給予我們許多歡樂。
搬到新居後,也意味著童年的結束。新居,並不華麗,但堅固寬敞。這裡的環境幽雅又幽靜。東邊是一所小學,西邊有百畝良田,後面的山坡地大多種植水果,前面一片竹林,更前方就是通往市區的公路,越過公路有數戶人家傍河而居。我的臥室兼書房位於二樓,兩面臨窗,每早推窗遠眺,就見盈盈綠意盡入眼簾。最高興的當然是屋頂不再漏水。雨,不再如夢魘般地侵擾我的靈魂,相反的,我發現雨還極富美感和詩意哪!如輕雨飄飄,山色空濛輕緲,瓢逸秀媚;如微雨霏霏,林木竹葉同蒙洗塵,也有一番婀娜的韻味。暴雨沱然,則有天崩地坼之勢,令人深感大自然的渾厚磅礡。驟雨乍過,洗翠地綠葉猶留雨珠,一經陽光照耀,晶瑩剔透如同珍珠般的可人。
這段「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歲月,我常在雨夜裡,畢騷人墨客故作風雅,伏案吟哦詩詞散文,雖無「蕉雨聲」和「梧桐雨」可聽,卻也從雨聲裡聽得了滿懷的愁思,在燙著金字絨布面的日記本上,曾經胡謅了許多「雨夜感懷」的詩詞。再度看到那些不成熟的詩詞,臉頰都會燒紅。不過,那段歲月真美———賞雨、聽雨、寫雨,自由自在,完全的自我。以後縱是有同樣的環境,怕也沒有那份心情。有那份心情,怕也由不得自己啦!
初中畢業後,順利的考上臺中女中。離家很遠,必需負笈求學。第一次離家,心裡難過極了!還記得,臨行之際又是欲斷魂的紛紛雨。父親替我背著裝棉被枕頭的被袋,我雙手拎著行李。註冊、體檢、購買制服,父親都不厭其煩地跟著我跑。一切都張羅完畢,父親才從我的租屋回去。雨,還是淅瀝不停。我從窗口目送父親瘦削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雨簾中,眼淚再也沒法忍住。想到朱自清寫的那篇溢滿親情的「背影」再楞楞的望著迷茫的雨幕,突然感到,父親不再是瘦削的,而是一個壯碩的巨人!呵!在巨人的臂彎中,我們成長。是巨人的雙手推著我們邁向前程!
唸高中時期,家中經濟最拮据。姊姊和我同在女中就讀,弟弟也到臺中唸私立初中,三人的生活費用已花掉父親整個月的薪水。父母不得不犧牲假期,上山下田地工作。我們也緊衣縮食,兩塊錢陽春麵打發一頓,或一塊錢白饅頭買回來伴開水喝。一心只想考好大學,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啃書。再沒心情去賞雨、聽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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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姊姊和我很順利先後進入師大。吃、住、學費全免,家人鬆了一大口氣。
剛到師大,住在舊宿舍。室友們來自各地,脫離了高中的「桎梏」,大家都攜著自己的彩夢進來,卻拋不開淡淡的鄉愁。天晴之際,常到宿舍前池塘邊石椅上清談,說我故鄉,說我夢幻,說宇宙,說感情,說風花雪月。仰望天上星星,俯臨一池碧水,真覺人間至美也。天雨之際,我們這些十七、八歲的瘋女孩,常故意把燈也熄了———聽雨滴池水聲。或由唸國文系的淑芬唱一些有關雨的詩詞。
有時,慧芬也吊吊嗓子,以國劇的調子唱出白樸的梧桐雨:
「這雨一陣陣打梧桐葉凋,一點點滴人心碎了,枉著金井銀床緊圍繞,只好把潑枝葉做柴燒鋸倒。」
興致來了,點根蠟燭,翠萍彈著吉他,我們或坐或躺輕哼「雨的旋律」、「寒雨曲」。濃厚的友誼、真摯的友情就這樣的培植起來!
臺北的雨,一直是令我很懷念的!
曾經,冒著雨絲排隊兩個鐘頭,就為看一場「亂世佳人」;曾經,和沈撐著雨傘走三條街,就為吃一碗「正宗牛肉麵」;曾經,捧一胸熱騰騰的小籠包子,不願雨淋,就為滿足那群宿舍老饕們的食慾;曾經,在圖書館裡看書,驟雨忽至,好友們殷勤替我送雨傘來;曾經,撐把小花傘,到植物園去賞雨中的池荷;曾經,在鄉愁無以聊寄時,把臉貼住冰冷的玻璃窗,傻望窗外細雨;曾經,情緒低潮時,任性地在校園中徘徊、淋雨;曾經,忘了帶傘,平時以「當人魔王」著名的李教授,竟要我和她共把傘遮雨,那時突地感到她仁慈和藹又可親;曾經,換了三趟公車,在颱風夜裡去趕家教;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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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詞人蔣捷的「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雁斷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鬚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首宋詞是我最喜歡的宋詞之一。人,很少能不隨物移情的,也很少不隨年齡的增長,對同一事物,產生不同的感受。雨之於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有時,它是恐怖的,有時它又是夢幻的,唯美的,有時它充滿了溫馨,有時它顯得那麼殘酷。而雨,依然是雨。
我時常忖測著,再過幾十年,鬢已星星時,再「聽雨僧廬下」,又該會有何感受呢!
雨,依然是雨!/天 行
- 2008-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