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一瓶酒又快被我喝光了，我的頭急速地在膨脹，熱辣辣的好像要炸裂開來，這時我的臂膀似乎變成了一雙翅膀，我就要凌空飛起來了……哈哈……哈哈……。不知道抽了多少菸了，滿屋子白茫茫的，我感覺自己在雲端，又感覺像在地獄般，此際彷彿滿屋子都傳出可怖的哭笑聲。啊，上帝，我問：我的墮落是不可原諒的嗎？我追求幸福的權利早已被搶劫了嗎？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人們為什麼要用異色的眼光看我，我受辱受害，我犧牲自己去拯救一個瀕臨毀滅的家，我這樣做錯了嗎？
我舉起酒杯狠狠摔過去，我聽見酒杯破碎的刺耳聲，哈哈……哈哈……虛偽的人！我是聖潔的，你們為什麼不知道，為什麼要蹂躪我的幸福，踐汙我聖潔的靈魂？
我又舉起酒瓶摔出去，這次回聲更刺耳更恐怖，但是我的心中反而引起了一陣快感，我洩憤了！我擊中了那些侮辱我的人，那些虛偽的人在呻吟、在逃竄，我復仇了！我已經用憤怒的箭矛回刺了那些誤解我的人。
那一年我高中剛畢業，很幸運地考取了大學，我的青春的夢總算有了一點歸宿。然而好景不常，父親經營的公司居然因為周轉失靈宣告倒閉。我的夢剎那間破碎了。
我暗自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先放棄學業去找工作。」我對父母親這樣說。自從父親的公司停止營業後，許許多多的債主都來了，有的惡言相向，有的帶刀，有的向法院提出告訴。那時候父母親像無頭的蒼蠅到處向人說好話，忙得團團轉。我的心一陣抽痛，我了解這個以前富裕的家，已經無法再供給我的讀書費用，何況我還有兩個弟弟還要繼續讀高中。我咬緊牙做了這個決定後，父母親並沒有說什麼，但我從他們的眼神中看見了歉意。
於是我離開了家，離開了自己虛幻的夢境。我走進了冷酷的現實。
我好不容易在一家小公司謀得一職，薪水雖然少得可憐，但我仍然省吃儉用，儘量把錢寄回家去。
有一天事情來了……
「林小姐，」公司的邱總經理對我說：「晚上有個會，我希望妳陪我去赴約。」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當然有商業目的和利益的，回來我馬上加妳薪水，好不好？」
我根本不懂什麼商業目的和利益，但是我知道加薪對我有很大的好處。所以我點點頭答應了。
那天晚上在一家大飯店，赴約的有十個，整整坐滿一桌，邱總經理替我介紹：
「這是陳董事長，」
「這是李經理，」
「這是賴主任，」
「這是……」
…………
我聽得一個頭兩個大，差一點要離席落荒而逃，可是一想到加薪，心中又愉快起來，我盤算著下個月可以多寄一點錢回家。
那天晚上我真的大開眼界，他們剛開始斯斯文文的喝酒，可是後來卻瘋狂起來，他們脫下了西裝，取下了領帶，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使我想起水滸傳裏的人物。
「原來邱總經理平常的威嚴都是裝出來的。」我想。
「林小姐，」忽然有個人箭頭指向我：「我們乾一杯好不好？」
我望了望邱總經理，他向我點點頭。
「這就是所謂的商業目的和利益吧，我的薪水可能就是從這兒加的。」我又想道。
這時我的心中忽然想起一種聲音：
「跟他喝了。」
於是我說：「謝謝陳董事長。」然後一飲而盡。
酒一喝下去，才知道酒實在難喝，好像吞下一把火般，渾身都燃燒起來。
「林小姐，真是好酒量，」一杯酒又舉到我的眼前：「我們乾一杯，妳總不能厚此薄彼吧。」
酒的確可以使人瘋狂，那天晚上我到底喝了多少酒自己也不知道。祗知道最後有人扶著我踉踉蹌蹌地到一個地方。當我甦醒過來時，正躺在一張床上，旁邊好像也有個人。我定睛一看，嚇了一大跳。
「邱總經理，你……」
「昨天晚上我們都喝醉了。」他自圓其說。
那家公司我實在待不下去了，邱總經理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完全破滅了，我覺得他虛假、無恥。
不久我便離開了那家公司。
•
我離開了那家公司自以為脫離了苦海，事實上我不過暫時保留了自己一點可憐的自尊心。然而人的命運，往往被大環境塑造而成。那天我辭職後回到家裏，我不敢告訴家人真相，祇是讓家人對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我是放假回家玩的。在家裏的那幾天，我又看見了家境的困窘，父母的雙眉深鎖著無限淒涼的秋意。
所以過了些日子，我便提起行囊對父母說：
「爸、媽，我上班去了。」
這個可笑的環境，最後逼我走向可笑的職業，我終於在快樂大舞廳伴起舞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抉擇啊！或許人生就是由許多不可思議所組成的吧！
事實上，在快樂大舞廳伴舞我心裏並不快樂，在這裏我發現人性悲慘的一面，從這種可怕的人性中，我覺悟到這個世界將是永遠瀰漫著黑霧，人類就行走在黑霧中，被恐怖所包圍，被淒冷所吞噬。快樂大舞廳人來人往，每個人似乎都坐著鈔票的飛毯，悄悄而來，悄悄而去。可是我心裏老是躲藏著鬱鬱寡歡的怪物。我對人的虛假已經產生了極大的厭惡感，男人的所作所為，令我寒心不已。我偷偷地想，我這一輩子不可能和天下的任何一個男子談戀愛和結婚的。
可是有一個愛情事件發生了。我的愛情之海引起了波濤狂瀾。
那一天的雨，來得太突然，我忘了帶傘，祇好躲在騎樓下等雨停。可是等了半個小時，雨仍然沒有要停的樣子。我心裏顯得很不耐煩，便向雨中衝過去。
「小姐，」一把大黑傘向我的頭頂罩過來：「有急事嗎？」
我發現一個長得很清秀的小男生向我微笑。
「哦，」我有點尷尬地笑說：「到武昌街。」
「我送妳過去，」他說。
「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啦，我們順路。」
「謝謝。」我感激地說。
「妳住在武昌街？」
我點點頭。
「那兒房租蠻貴的，像我就租不起。」
他這麼一說，我開始打量起這個小男生來。他或許發現我在注視他，便說：
「我是學生嘛，才大學二年級。」
我陡地一驚，暗暗想道：「唉，如果不發生巨變，我現在也是大學生啊！」
到了住處，我說：「有空來玩。」
和這小男生相遇，使我心中怏怏不快，因為他勾起了我對悲慘命運的回憶。
或許是生活的忙碌，不久我就把這個小男生淡忘了。有一天中午，我聽到電鈴聲。當我打開門，他站在門口向我微笑。
「噢，稀客，」我招呼他進來坐。
「怎麼有空來？」我問。
「我想要去看一場電影：羅蜜歐與茱麗葉。」他說：「妳有沒有興趣？」
「你的年紀太青澀，這個故事又太悲慘。」我說：「這種電影不太適合你吧！」
「你讀過亞里斯多德『論悲劇』嗎？」他說：「悲劇可以疏散人心中的鬱悶。」
「我祇怕鬱悶未下心頭，卻上眉頭。」
「不會啦！」他說。
我想一想，離上班的時間還早，就陪他去看電影了。
到此我仍然未對這個小男生特別注意。直到他大三的暑假裏，忽然邀我一起去郊遊。而且他說了一句使我感到好笑的話：「妳好漂亮！」
「小弟，好好讀書不要胡思亂想。」我說。
「我年紀已經不小了，」他卻抗議道：「我懂得獨立思考。」
「唉，別生氣嘛，」我說：「其實我也祇不過虛長你兩三歲而已。」
事情演變到這裏，我漸漸發現這小男生對我的綺念，他滿腦子充盈著胡亂的思想———不著邊際的到處飄泊。
他說：「我好喜歡妳，我一直偷偷地戀著妳。」
「你到底看上了我什麼？」我問。
「妳有一張漂亮的臉，高雅的氣質，」他說：「還有……還有耐人尋味的說話聲音。」
我強忍著沒有笑出來，我懷疑他受到羅蜜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故事所影響，他說的話很顯然和莎士比亞的劇本沒有兩樣。
「請你不要懷疑我，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他又補充道。
「可是，」我說：「你對我的觀察錯了。」
他楞了一下，我繼續說：「你知道你面對的女孩是做什麼的嗎？」
我心裏酸酸的，咬一咬嘴唇說：「我不過是一個舞女。」
雙方沉默了許久，他才說：
「妳讀過小仲馬的『茶花女』嗎？妳在我的心目中是聖潔的，不管妳所從事的職業是什麼。」（待續）
碎 片／石 隱
- 2008-04-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