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天行

  • 2008-04-07
 傳說中國有一位詩人———韓賦。在他年輕時,因為一次奇異的感召,而決意獻身於詩文。那時,他還住在黃河邊的一個小城裏,和一位身家清白的少女訂了婚。婚約是在他的請求和疼愛他的雙親協助下完成的,並且還已擇定了迎親的黃道吉日,準備到時迎娶新娘過門。
 韓賦年廿,翩翩一少年,謙恭有禮,雖然年輕,但博學多聞。而且,是時在他的故鄉已經頗有詩名,故雖為小康之家,加上新娘的嫁妝,也可算有了足夠的財富;新娘之美麗賢慧,更應使年輕的韓賦無所缺憾了。但是他沒有滿足,因為他滿心想要成為一位完美的詩人。
 一個河燈節的傍晚,韓賦在河堤上散步,他斜倚在低垂到水面的樹幹,看著河面上閃爍的燈火,男男女女在小舟上,互相親切地招呼著,好像錦簇盛開的花朵,聆聽著緩緩流動的河水低咽,少女的歌聲和震顫的琴韻與輕柔的笛音;一片深藍的夜空懸掛在上,像一座宮殿的圓頂,詩人好奇又孤獨地旁觀,靜觀這一切的美景,興奮得難以自持。雖然也很想過河與妻子、親友共同享受這歡樂的節日,但更渴望能以一個敏感的旁觀者,來吸收這一切,而將它表現在一首完美的詩裏。夜空的藍、河上的燈火以及人們的雀躍的情緒,與河對岸這位靜默的旁觀者的熱情相對著……他覺得,世上再沒有其他的節日與歡樂,能令他衷心地感到舒暢,甚至他願意成為一生都是孤獨而帶著適度地旁觀的陌生人。他覺得他的心靈在群眾中孤獨地察覺到宇宙之美和陌生人般秘密的熱情,因此而感到憂傷。他想,他的最終目標,應該是在把握住世界的本質,而以完美的詩篇表現出世界的倒影,使它純化,不朽之後,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與深深的滿足。
 韓賦幾乎不能分辨他是在夢中?還是清醒著?他聽到一陣輕微的沙沙聲。突然,一個陌生人———態度莊嚴的老人,穿著一件紫羅蘭色的長袍站在樹旁。韓賦立刻跳起來,恭敬地問候老人。而他只是微笑地吟誦著幾行詩句,把韓賦所感覺到的美,完美地表現出來。年輕的詩人震駭得目瞪口呆。
 他深深地鞠躬,問他:「啊!你是誰?你可以透視我的心靈,而用那麼美的詩篇來敘述它,我從未在其他任何老師那裏聽過。」
 陌生的老人帶著滿足的微笑,說:「如果你願意作一個詩人,那麼跟我來,你可以在西北方的山上,黃河的源頭,找到我的小屋。我的名字是———文字的主人。」
 說完,走進狹長的橋影裏,隨即消失不見。韓賦到處尋找著他的蹤跡,但一無所見。他想,這一切,只不過是幻夢罷了,他急急地跳入船中,加入了宴會。但是在笑語笛聲中,他仍時常聽到陌生老人神秘的詩句,他帶著陌生人般夢幻的眼神,呆呆地坐著,好像他的心靈已經離棄了眾人,人人都在笑他害了相思病。
 幾天以後,韓賦的父親要召集親友宣佈婚期。韓賦卻反對。他說:「請你原諒我沒有盡人子的孝道,違抗了父命,但是您知道,我多麼希望成為一位傑出的詩人,雖然朋友都讚美我的詩,但是我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剛剛開始踏出第一步而已。所以,我請求您,讓我先單獨地去追求我的理想。因為一旦有了妻子、家室,我就會和這些東西脫節,趁現在我還年輕,沒有其他的責任,多過一段有詩的日子,希望能得到幸福與聲名。」
 這番說詞,使他父親大為驚訝!他說:「你寧可因而延緩婚期,是不是你和她之間有什麼爭吵?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你平息怒氣,或者我們可以替你另外找一位姑娘。」
 韓賦發誓,他愛他的妻子一如往昔,他們倆從沒有籠罩在爭吵的陰影下;同時他也告訴他父親,在河燈節的夜裏,有一位老人———自稱是「文字的主人」給他指示。而他非常熱切的渴望成為那位老人的學生,甚至寧願放棄一切世俗的幸福。
 「好吧!」父親說:「既然如此,我給你一年的時間,在這期間,你可以追求你的夢想,也許那老人是上天派來見你的呢!」
 「說不定要花兩年的時間,」韓賦躊躇地說:「誰知道呢?」
 父親只好讓他去,心裏非常哀傷。這青年只寫了封信給他的妻子,說聲再會就離家了。
 他走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到達黃河的源頭,找到那幢孤零零的竹屋,夢中的老人坐在屋前的草蓆上,彈著琵琶,他注視著他的客人漸漸走近,既沒有站起,也沒有招呼他,只是帶著微笑,用纖細的手指滑過琴絃,迷人的音樂,便像一朵銀色的雲溜過山谷,傾瀉而出。青年驚訝地呆立著,渾然忘記一切,直到老人放下琵琶,走進小屋,他才趕緊恭敬地尾隨在後,成為老人的學生和僕人。
 一個月過去了,他只是學習去輕視他以前所寫的詩句,將「它們」自記憶中剔除。又經過了幾個月,他也把在家鄉時老師所教的詩句全部拋棄。老人很少對他講話,只是靜靜地教他彈琵琶,直到學生的心靈完全沉浸在音樂裏。在這期間,韓賦作了一首小詩,描述在秋空中翱翔的一雙禽鳥。他自己覺得很滿意,但不敢送給老人看。一天傍晚,他在小屋前唱出,老人一定聽到了,卻不說一句話,只是輕緩地彈著琵琶,突然,空氣變冷,空中只有黃昏時的微明,而在仲夏的天氣裏,吹起一陣銳利的寒風,漸漸地天空成了灰色,一對蒼鷹飛來,好像經過長途的跋涉;音樂比學生的詩篇更完美,他變得哀傷而陷入沉默,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一年過去了,韓賦學會了彈琵琶,而詩對他來說,變得更困難,更崇高。兩年也過了,韓賦興起了強烈的鄉愁,想念他的家園、故鄉和妻子。他要求老人讓他回家,老人只是微笑地點點頭說:「你是自由的,你想到什麼地方,就到什麼地方去,只要你願意,你就可以回來;如果你不願意,也可以不回來,而永遠離開這裏。」
 年輕的學生走上回家的路程,從不停歇。有一天破曉,他已站在家鄉的故土,越過拱橋,眺望他的家鄉。他輕輕地溜進父親的花園,窗內臥房傳出父親的鼻鼾聲,他仍在沉睡中。他又悄悄地翻進妻子屋旁的果樹園,爬在高高的桃樹上,他看見妻子站在房中梳粧。當他將看到的種種與思鄉時的幻想相比,頓然覺得百般失望,他更了解到,詩人夢中的美和優雅,要在現實中尋求,只是徒然。他是註定要成為詩人的,於是他迅速地下了樹,翻過果園,過了橋,遠離家鄉,回到山中的深谷去。老人仍像以前一樣,坐在蓆上彈著琵琶,沒有招呼他,只是吟誦著詩句,頌讚藝術的樂趣,那麼深刻,那麼和諧,年輕的學生為此感動得潸然淚下。
 韓賦現在隨著老人學習古箏,因為他的琵琶已經彈得很好。一個月就像西風中的雲片,迅速地飛逝,他也曾兩次再患思鄉,一次,他在夜裏悄悄地走了,但還未到山谷,微風拂過掛在屋前的古箏,美麗的聲音召喚著他回去,他便無法抗拒地收回他的腳步。還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在花園裏種樹,妻子在他身旁,兒女用酒灌溉著樹苗,當他醒時,月光自窗外照入,他煩亂地起床,發現老人安詳地睡在身旁,長長的鬍子微微地飄動著。突然,他對老人湧起深刻的痛恨,恨他毀了他的生活與將來,他很想殺了他。老人忽然睜開眼,輕柔而憂傷地微笑,韓賦不由平息了怒氣。
 「記住,韓賦!」老人慢慢地說:「你可以自由地做想做的事情,可以回家種樹,可以恨我,殺我,這都沒有什麼關係。」
 「我怎能恨您!」韓賦深深地受到感動,「那不等於恨天堂一樣嗎?」
 他又留下來了,學習古箏和笛子。稍後,在老人的指導下,開始寫詩,慢慢地他學習如何去說那些看起來平凡而簡單,但卻像風搖水一般激動人心靈的秘密。他描述日出,寫它在山頭邊緣的猶豫,描述在水中無聲地滑過的魚兒,有如水中的陰影,或者寫一隻在春風中展翅的燕子。而當人們吟詠這些詩篇,不僅僅是日出,魚溜與燕語呢喃,甚至整個宇宙似乎都在一剎那中變成一首和諧而完美的音樂。當他們快樂或痛苦地聆聽平生所愛與所憎,每一個人都陷入沉思:小男孩想著他們的遊戲;年輕人想著自己的愛人;而老人想著死。
 韓賦早已忘了,他究竟在這大河的源頭和老人住了多久。他常覺得,他好像昨晚剛進入山谷,而老人才以音樂歡迎他。所有人類的年代,都被遠遠地拋在腦後,變得模糊無邊了。
 有一天,他獨自在茅屋裏醒來,老人不再看著他,也不再叫喚他,他到處尋找、叫喚,但老人已經消失了。一夜之間,秋天似乎突然地來了,一陣徹骨、潮濕的寒風,搖撼著破舊的茅屋。雖然還不到時候,但在遠遠的山頭,有一群候鳥飛來。
 韓賦拿起琵琶,下山回到故鄉來,每一個人都以恭敬的態度對待他,就像對一個年老、莊嚴的老人一般。當他回到自己的老家,父親、妻子都已死了,屋裏住的是些陌生人。
 傍晚,河燈節的慶祝活動開始了,韓賦在河的另一端,幽暗的那岸,斜靠著老樹,彈著琵琶。婦人聽了都嘆息,而以狂喜和憂慮注視著夜晚;年輕人徒勞地尋找琵琶手,叫喊著說他們從沒有聽過這樣優美的曲調。韓賦只是微笑著,注視河中千萬河燈的倒影,他再無法分清誰真誰幻,他再不能分辨這節日與他聽著老人吟詩的河燈節,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