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太太出走記/壬 癸

  • 2008-04-08
 是桃花開放的季節,在和煦的春風吹拂中,帶來了一串銀鈴也似的歌聲: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來聽,」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噯呀!噯噯呀!」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西門慶才走進王婆的閣子裡,便聽到了這一串輕鬆的調子,他立刻覺得全身的骨骼酥軟起來,將手中那柄當作裝飾品的灑金川扇兒在桌子上輕輕一拍,嘻開了嘴道:
 「真夠味兒!」
 「那是唱給大官人您聽的呀!這小精靈,端的是七竅玲瓏心,她就知道您大官人來了。」王婆堆下滿臉的笑,迎上前來說。
 「那麼有勞乾娘……」西門慶還是利用著那柄灑金川扇兒,向隔壁指了指。
 「理會得!」王婆機伶地點了點頭,先是給西門慶遞過一盞和百合花茶來,然後笑著道:「老身這個媒,做得錯也不錯?大官人且說與老身聽,這雌兒風月如何?」
 西門慶一笑道:「端的色系女子,妙不可言……」
 王婆聞言,便有得意之色,向西門慶道:「本來,彈唱出身的姐兒,甚麼不慣經,只是還虧了老身,生扭活撮,成全了你們。大官人那日子許下的話,可別忘了,教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
 西門慶頷首道:「俺但得一片橘皮吃,終身不忘洞庭湖;你老人家放心則個!」
 王婆這才一笑著,緩步下樓去了。
  ※ ※ ※
 一陣子細碎的步履聲,布幔子掀開處,香風隨著飄了進來。
 「武大娘子來也!」王婆放下了布幔,向西門慶報著喜訊。
 西門慶起身相迎時,潘金蓮也就婷婷嫋嫋到了他跟前。
 西門慶見這婆娘,彷彿比初見是越發標緻了些,不由喜得沒入腳處,忙一把將她拉住,笑著道:「好姐姐:好一晌不見,真想煞了俺。」
 「真的嗎?」潘金蓮聽西門慶說得抹蜜也似,卻是屈指算來,這冤家已有好多天不踏上這茶坊,不免有幾分怨恨之色,瞋著道:「負心漢!這幾天拋閃了奴,不知又往那一家,續上了甜心的人兒?把奴冷丟著,不瞅不睬。這時候,卻只管哄人。」
 西門慶忙分辯道:「好姐姐:休要聽了聞人言語,便數說俺,這幾天,俺不過是合三朋四友,院子裡扮演戲文耍子……」
 潘金蓮不待他詞畢,便埋怨著道:「奴早知您和院子裡姑娘們刮刺上了,便丟下奴兀自不理。」
 「若有這等事,俺便是狗娘養的,生個碗大疔瘡。」西門慶急得賭起咒來。
 「嗯!」王婆嚥了一口唾沫;他在旁瞧得不好意思,於是說:「待老身去打兩角酒,買點果子來,給大官人合娘子解個悶兒。」便向兩人做了個鬼臉,避下樓去了。
 西門慶待婆子走了,更不客氣,將潘金蓮手腕一拉,她身不由主,倒在西門慶懷裡。
 「嘖!嘖!嘖!」西門慶在潘金蓮粉靨上吻了三下。
 「儂格人,膩得來!」潘金蓮心慌意亂之下,不知不覺的說出了兩句,上海白來。
 西門慶聽了,兀自笑得打跌,笑停了說:「俺們這樣子,好姐姐:你樂也不樂?」
 潘金蓮幽幽地說:「這還有什麼說!你只是醫奴的藥,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
 西門慶聽說,格外將她的腰摟得緊緊的。一會兒,他向潘金蓮提出了一個要求:
 「好姐姐:你再唱個歌兒給俺聽聽,適間你唱過的,俺就愛聽……」說著,從壁上摘下支九節鳳凰簫,先仿著潘金蓮才唱過的調子,吹將起來。
 潘金蓮當真輕囀嬌喉,唱了下去: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噯呀!噯噯呀!」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好!唱得好!金蓮姐姐的嗓子,真不愧是『金嗓子』。」西門慶讚美她的歌喉,同時,將手裡的簫撩撥了她一下。
 「嗯!奴還沒有唱完呢!」潘金蓮微微地撐拒著。
 「還有,那就更好,好姐姐:你肚子裡有多少歌兒,益發唱出來罷!」西門慶說。
 潘金蓮櫻唇微綻,又隨著簫聲唱了最後一段:
 「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噯呀!噯噯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穿在一起不離分!唔!真有意思,咱們也穿在一起吧!咱們永遠地穿著,永遠不要分離,多麼好!」
 兩人就是這樣「小紅低唱我吹簫」地膩了一陣,王婆也就從街上回來了;酒,果子,一一排列在桌兒上。
 潘金蓮站起來,拉王婆一同坐下,說:「乾娘:又累了你老人家,怎生是好?你也喝一盅罷!」
 王婆自以為「智賽隨何,機強陸賈」,這回子做牽頭,可以說是功德圓滿了。但她所得到的酬報,不過是一套壽衣,一副送終鞋襪,十兩銀子的棺材本,生前都是享用不到的,心裡兀自嫌不足;因此她又算計著,給兩人斟過了酒,拍拍身上的灰塵說:
 「為了大官人撮合娘子,叫婆子我一趟好跑,身上衣衫都累髒了!明日得大官人賠償。」
 西門慶睄著潘金蓮說:「你瞧你乾娘,真是個賴精。」
 王婆接口道:「休言賴精不賴精,要你大官人賠我一疋柳條大海青!」說得西門慶潘金蓮都笑了。
 ※ ※ ※
 隔了兩天,潘金蓮突然出走了!
 武大賣完了炊餅回來,不見渾家,認為她又是串門子去了。到王婆茶坊裡問時,王婆搖搖頭說沒有見。武大一家一家,幾於找遍了整條西街,兀自不見他婆娘影子。直候到更深,還是像鷂兒斷了線,一去不回,這可急慌了武大,他猛可地想起,往常有人向我怙惙:這婆娘腳頭不穩,難說莫跟隨人跑了?
 武大想到這裡,忙打開他渾家安放飾物的箱子,一檢點,當真首飾銀子都不見了,才覺得不妙,三腳兩步奔下樓,忙去撞王婆茶坊的門。
 結果,還是吃王婆排揎了一頓。這平日裡通殷勤,做牽頭,馬伯六,又會收小的,善於放刁,帶做貝戎兒的積世老虔婆,是何等厲害腳色?一個「打他四百頓,還不得一拳」的武大,那放在她眼眶子裡?
 她指點著武大,聲色俱厲的說:「咱王婆茶坊裡,豈是窩藏良家婦女的?你汗蒙了頭,沒的惹老娘性起,搗毀你那炊餅窠子!」
 武大聽了,哭喪著臉,只叫得苦!心裡轉念:這深更半夜,打那裡找渾家去?真不成一家家去打門,那三寸丁穀樹皮,怕要被人家揍成一寸丁了!
 「嗚……鳴……嗚」武大哭泣了一夜,兀是不曾睡著。明天,他接到了一封律師信,信裡硬裝蹻,誣說他打罵渾家。潘金蓮為的不堪虐待,因此要求離婚。準備兩口兒從此「棒打鴛鴦兩分飛」。
 武大不看信還罷,看了,急得額上汗珠,黃豆也似暴落下來,向天大叫道:「俺武大,這樣冬瓜似的個兒,她不打罵俺,已是上上大吉,怎的顛倒說欺侮了她?唉唉!這世界真沒了公理,……」武大一疊連聲的嘆著氣,不知怎生是好。
 ※ ※ ※
 潘金蓮出走之事,傳到外面,立刻轟動了整個清河縣,大家沸沸揚揚地談論著。
 「銅錢銀子是人的腦髓!」武大沒有銀錢,一般人的批評都幫著潘金蓮,說武大虐待她,好像親眼瞧見了潘金蓮細白皮肉上的傷痕似的。便是平日一向有著「正義感」的鄲哥兒,這會也給王婆點上一盞濃濃的山芥茶,封沒了嘴;非但「正義感」從此湮沒,反說武大褦襶,不配享受潘金蓮那樣美人兒的艷福,主張一刀子兩段,讓潘金蓮另找新出路。
 在「攛掇麻姑害相思,調弄嫦娥偷漢子」的積世老虔婆作祟之下,到底拆散了人家夫妻。可憐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喪失了婆娘,兀自連屁也不敢放一個;為的王婆厲害,怕給他們合上計,把砒霜來毒害;他覺得自己一條小性命,畢竟還值幾串錢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