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王婆既哄得潘金蓮一切由了她，她便暗地裡自打主意，把潘金蓮藏在閣樓裡，放出做乾娘的兇狠手段來，不讓她和西門慶親近，自把一爿「煙臭火拂著」的小茶坊，改造成立體式大洋房，裝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又把內部髹漆得金碧輝煌，就像一座金城那樣；請了個賣字畫的，寫上「金華茶室」四個大字。又特地將潘金蓮二十四寸全身放大照相，配上金色框子，懸掛在茶室門首，利用潘金蓮充當一名「茶花」領班；換句話說，就是「特大號玻璃杯」！王婆計算著，恁地一來，不怕那些茶客，不蒼蠅搯掉頭似的，向我這門口繞。她一邊穩住西門慶，叫他性子休急，道是「圈子裡的羊變不了狗」。一邊叮囑潘金蓮，別太遷就了西門慶，得用水性兒慢慢磨著他。———這樣，王婆便好啜哄煞人不償命，兩邊使手段，從中取利也。
到了「金華茶室」正式開幕那天，果然茶客如雲，用不著登什麼封面廣告，自然地擁將進來，要瞧瞧這位「女招待」的長相兒。王婆見營業鼎盛，兀自喜得打跌。
此日，潘金蓮雲鬢疊翠，粉臉生春，打扮得越發俊俏，她含顰帶笑地周旋於眾茶客之間，不論是飛個媚眼兒，胳膊上擰一下子，都教茶客們骨酥肉瘓，兀自牙癢癢地做聲不得。
向晚之時，西門慶也搖動灑金川扇兒，風風流流的上茶室來了，王婆立刻嚷著迎接著：
「大官人這時分才來，兀的不想煞了你那心上人兒。大官人樓上坐地。」一壁又叫著潘金蓮道：「乾姑娘，您快上這兒來，大官人來也！」
潘金蓮早瞧見了西門慶，聽得王婆喚，便俏擺春風地扭了過來，打前頭引路上樓，將西門慶接待入特別雅座，坐下了，王婆也打橫相陪。樓下一眾茶客，見這婆娘趨奉西門大官人去了，沒奈何，只好乾瞪白眼。
在雅座中，三個人各懷著一顆心：
潘金蓮是：當初感謝王婆撮合，刮刺上了西門慶，和那「袖珍丈夫」離了婚，總算解除了桎梏；不料新的桎梏，又給王婆套上手腕，她知道受了這老虔婆的搬弄，幫著她賺錢不算，還剝奪了自己的自由，反比不得往日逍遙自在，因此，不免有點後悔。
西門慶是：懷著一顆刺刺的心，好不容易勾搭上了潘金蓮，詎奈王婆不鬆手，眼見就口饅頭吊在半空，心中兀自火炙一般，好不難過。
王婆是：她自始就利用著潘金蓮，把她當作 上餌，既攛掇西門慶上了 ，從中得了好處，改建起「金華茶室」來；如今野心更大，她把眾茶客看作了大群兒的魚，要利用她手下的唯一香餌，勾引眾茶客大夥兒上 。因此，除了教潘金蓮敷衍著眾茶客，讓她做個「大眾情人」之外，西門慶來了，也只許他們兩口子在雅座坐地，自己一旁監視著他們，不讓過分親近，免得妨礙了茶室的營業。
王婆唯一的主意：讓西門慶癡癡癲癲蹩走得勤，抹些糖在他鼻子上，教他瞧得見，舐不著。如此，西門慶再要想在「深沉之夜」，合潘金蓮膩做一處，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然而王婆的好夢，沒有做得長久，為日無幾，潘金蓮又二次出走，連那積世老虔婆的私蓄、壽衣、送終鞋、棺材本，一總兒捲了個一乾二淨，這真叫做「你饒奸似鬼，也喝洗腳水。」也是活拆人家夫妻之報！
※ ※ ※
潘金蓮二次出走，當然是千甘萬願，跟隨了西門慶。如此，該可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人世間難得的美滿因緣了！可是事實上，卻又不盡然。
又是一番桃李花開的季節，武大肩挑扇籠，在大街小巷叫賣炊餅，當他行經紫石街西門慶院子外邊時，陡聽得一陣鳴嗚咽咽的哭聲，那聲音，彷彿耳熟得緊，武大好奇心起，連忙放下肩籠，揀院外一棵大柳樹，使勁猱升上去，當爬在粉牆上面，向裡張時，但見一片廣大園林，其中花木扶疏，紅綠相間，開得錦繡也似，武大循著哭聲瞧去，猛可見一位如花似玉的婦人，赤裸著上下身，跪在太湖石邊一株碧桃花下，不住哀號著，正是當年自己的渾家潘氏金蓮，但見她依然是肉嬭嬭的胸兒，白生生的腿兒，紅噴噴的臉兒，黑黝黝的髮兒，一絲都沒改變。所奇怪的是她身旁站定個烏眼雞似的漢子，手中執一根馬鞭，像表演「拷紅」似地向那婦人抽打著，直打的白馥馥肌膚上，起了一條條血痕。
「天麼！天麼！可不冤屈了奴！」婦人啞聲嘶喚著。
「不把你打下半截身子來，算不得頂天立地好漢子。」那漢子兇神也似，一絲兒不肯手下留情。
「好爹爹！你不疼奴！誰疼奴？可憐見的，饒恕了奴這一遭罷！」
那兇神也似的漢子，依然不理會她的呼籲，又使勁地抽下五七鞭子，血水像桃花雨般飛濺。
「痛煞奴也！」婦人一聲慘叫，暈倒在地。良久甦醒過來，啜泣著說：
「好親親！奴一身細皮白肉，都屬了你，你如要抽就抽，便打死在這裡，也只湮臭了這塊地，奴不怨爹爹，只休存別的心眼兒，拋閃了奴……」
那漢子聽了，舉起鞭子還待要抽打。
武大本來膽怯，平常那裡見過這慘酷的陣仗，忙掩起雙目，縮回身子，爬下樹來，他捧著一顆創傷的心，噙著滿眶眼淚，不由獃獃地想：怎的俺不打她，反說俺虐待了她，她要鬧著離婚？西門慶打的她那樣兇狠，她可願挨，只不願分離。女人家的心，真是揣摸不透。
他一邊獃想，一邊挑起肩籠，一路轉回縣西街，陡地聽得街坊上不知誰家簾子裡，透出一片悠揚的歌聲來，這一支歌，正是過去渾家唱慣了的，那歌詞道：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武大一陣傷感，忍不住眼淚像斷線珍珠也似，撲簌簌掉將下來……雖然潘金蓮是背棄了武大，武大還是不能忘情潘金蓮，他想到這時的潘金蓮，正在西門慶花園裡挨著打，不知端的恐給西門慶打下半截身子來也。……
（完）
潘金蓮太太出走記／壬 癸
- 2008-04-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