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相之後/壬 癸

  • 2008-04-15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註冊那天。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真正的帥氣,也看到了真正的憂傷。也不知是幸與不幸,我和他編在同樣的寢室。
 唉!然而這些都是數年前的事了。記得數年前剛搬校舍與他同住時,還總是以一個「高級」知識份子的身份對他那句「幹」,感到不屑,如今……
 如今……
 如今只能對著他那張笑得很開心的照片說:「幹!」「幹,你這樣做,還算朋友?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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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染上這句流傳了好幾千年的超級「國罵」。等到發覺這句國粹(他,總是這樣強辯)已離不開我的嘴巴,我才猛然驚覺———我已講了好幾百次,也才猛然發現———上癮了,改不過來了。而更好笑的莫過是———發覺自己有此「好」習慣(他,總是又這樣強辯),竟然不是我這「高級知識份子」的腦袋,而是一個好重、好大、好深的巴掌。
 是的,我爸爸給我的那一巴掌真的好大、好深,他是很少那樣打我的。記憶中,那樣「挨揍」只有兩次,一次是六歲,偷鄰居的「竹蜻蜒」;一次是十八歲,也就是這次:那天,從北港坐車回嘉義,高興的連走路都快用跳的———好久沒回家了嘛,當然高興。
 回到家,我爸爸問我:「中醫唸得怎麼樣了?二個月來,學會了什麼?」
 「幹!都……」
 罵學校只罵了一半,話都沒說完,一巴掌就轟下來了,那時,我真的是嚇呆了……
 從那時起,我真正的、完全的體會了墨子染絲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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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當然是損友;他,當然是黑泥。不然我這白沙,為何會變黑?
 可是,他總是不贊成我這「知識份子」的話。
 他說:「我當然不是損友,因為,我這個人沒有朋友。我更不是黑泥,我是人,一個即將死去的活人。」
 接著他又說:「再說,身為『高級知識份子』的你,總讀過周濂溪先生的『愛蓮說』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奇怪,唸過後,總該實踐,不實踐,怎麼算是『知識份子』……」
 當時,我氣得又說了一句:「幹。」
 他聽了,哈哈大笑,又說:「哈!也不能怪你,你是中國人嘛!中國人就是只知說,不知做的德行。幹!他媽的中國人。」
 「唉!話又說回來,當中國人也不錯啦!至少,會吹牛嘛!不是嗎?」
 對他那種話,我通常是沈默的。一來表示,不屑跟這種「敗類」說話;二來表示,為國家有這種人「默哀」!。
 然而,這卻是跟他住了兩個月的想法!三個月後,我的沉默不再是「默哀」,更不是「不屑」,而是「默認」。
 「人,都是善變的。」這時,我又印證了他的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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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是善變的。」然而,這句銘言對他而言,無疑是一句「謊言」。
 跟他住在一起的一年,他總是沉默,他總是哀傷,他總是對著自己的手紋歎氣……
 還有,他總是消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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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消極是不做作的,更不是少年的「為賦新詞強說愁」。他的消極是寫在眸子,寫在瞼上,佈滿了整個眉宇。在這種氣質下,使他的俊多了股老成,多了股古代文人騷客的憂鬱。
 這,正是大學的女孩子所喜歡的。當他接到女生「仰慕信」的那天,是他最窘的一次,也是他被我笑的唯一一次。信是這樣寫的:
 「『人生得意須盡歡』,何不學學未央歌中的『小童』。笑,會使你更快樂。
 然而,不論你如何憂鬱,仰慕依舊無限。
仰慕者」
 讀完信的他,臉上唯一可讀出的表情,就是懊惱與不安。
 而看完他的信的我,卻是滿心的羨慕。
 「信是誰寫的?」我問。
 「王惠美。」他答。
 「系花?」
 「系花?哈!管他是系草或是系花,現在全天下的女人對我來說,都已不算是女人了。」
 「別說那種清高、騙人的話。回信給人家嘛!喜歡就別假。」
 他臉紅了。聽完我的話,他整個臉比關公還紅。
 「哈!」我大笑著。「臉紅了!臉紅了!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
 「唉!」他重重的大嘆了口氣,又舉起手來端詳自己的掌紋,端詳了半天,幽幽的說:「你不會懂的,也許,我是真的有些喜歡她,但,對於一個即將死的人來說,是沒有任何資格談戀愛的。」
 接著,他看著掌紋,邊歎氣,邊沉思!就這樣,過了一天。無論我對他的話是充滿了納悶,無論我是如何問他,他不再答腔。
 他做這樣「怪」的反應,不是第一次。收到仰慕信,是發生在跟他同住一個月後的事。當時,我還不了解他。真正了解他,是在收到「仰慕信」的半個月後,一次瘋狂的醉酒中。事後,我想起他,總是很感謝那幾瓶酒。就因那幾瓶酒,使他講出他的故事,使我們建立真正的友誼。
 雖然,一直到他死,他始終不承認這是「友」誼。因他總是認為,他永遠沒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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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看掌紋,邊歎氣,是他常做的動作。第一次在寢室看到他時,他就是做這樣的動作。那時,我看了,心想:「天下人無奇不有,也許,他只是奇中奇而已。大學生嘛!總有些自己的個性。」
 然而,他邊看,邊歎氣。又邊罵起一字經———幹。
 這是我不能忍受的,受了高深教育,身為一個知識份子,竟說出這種髒話,就基於這股義憤,我當面跟他說:
 「同學,嘴巴放乾淨點。讀書讀那麼久,『恥』字會不會寫,真虧你是大學生。」
 「幹!你是不是僑生?奇怪,中國人很少敢這樣講話的。」
 我當時對他的回答,真的是愣住了。可是,他不管我的反應,繼續說:
 「不管你是僑生,原住民,或本地人啦!告訴你,『幹』是國粹,是中華民族的國粹。我說『幹』,是基於愛國,是基於發揚國粹,你懂嗎?大學生,可敬的『知識份子』。你看,講這句話,多麼激昂,多麼高亢。它能激起你散發出沸騰的熱血,幹!告訴你,講它是一種好習慣。來,說一句試試,幹!幹!哈!」
 聽了這種謬論,我除了沉默,還能做什麼?從那時起,我的「大學夢」開始破碎了,然而,夢碎到底是幸,或是不幸?
 本來,我們寢室是住三個人的,但,一星期後,另外那一個搬走了。
 因他父親說:「接近這種野孩子,美玉也會變頑石。」
 是的,那位父親真有先見之明。跟他這種「超級損友」住了一年,我真的變成了塊大頑石。然而,這又是幸,或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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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歡老莊的思想。在他真正把我當成他的「同類」之後,他開始灌輸他的思想與我:「『無用』方是『大用』,凡事沒有絕對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是嗎?」
 他喜歡順其自然,不,應該說他努力的在順其自然。
 有一天,他跟我說:「幹!真爽。昨晚,我夢到我飛起來了,和列子一樣『御風而行』,幹!真爽!」
 也許,他因為篤信老莊,所以,他總是消極!
 也許,消極沒什麼不好,也沒什麼幸與不幸。凡事,是沒有絕對的,不是嗎?
 也許,我也漸漸變消極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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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的是一位內外俱美的人。
 他,打了一手好桌球。
 他,下了一手好棋,寫了一手漂亮的好字。
 他,很會唱歌,又很會作詞、作曲。
 ……
 他,似乎是十項全能的。然而,他總是刻意的隱藏自己。對於一個認為自己即將死的人,我,同意、理解,他的做法。
 他常說:「我是一個將死的人。」
 他滿十八歲生日那天,他買了三瓶啤酒回寢室「慶祝」。人家生日,總是快快樂樂的,他卻是又哀傷,又歎氣。
 「最多,只剩二年了。」他喃喃自語的說。
 一口氣,喝完三瓶酒,他可能有些醉了。而後,他邊歎氣,邊「幹」,邊流淚的說出他自己的故事:
 你知不知道,老天真的是妒英才。我二十歲那時,就必須死去,幹!
 那位長山師父說:「你,命真的是太壞了。天羅地網,絕對跑不掉。『閻王若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除非,你找到我師父。可是,我師父四處雲遊,恐怕十分難找,唉!唉!」
 你知不知道,那位長山師父從不輕易為人算命,若算,就絕對準。幹!難道我真的只有二十歲,只剩兩年!
 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從不說髒話,現在,一天不說個二、三十次,就不爽。
 我最近常想,以前我那麼努力的看了那麼許多書,學了那麼許多事,是為了什麼?到最後,還不是一了百了。現在,我看開了。幹!還是羅貫中說得好:「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幹!
 然而,我又不甘心,於是,我又去請教一位手相師父,他也說:「唉!你生命線短,又中途斷線,恐怕,恐怕劫數難逃。」
 所以,我必須把握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幹!偏偏又在成功嶺浪費了三十多天!幹,在成功嶺三十多天,幹!
 聽完他的話,我真的是有些呆了。造化,真的如此弄人?命運,真的牽絆著每一個人?就像是早已挖好的陷阱,人必須自行跳入,卻又如此難以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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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醒後,我勸他去朝天宮拜拜。也許,慈祥的媽祖,會仁慈的解開他的「天羅地網」,我這樣想。他這次,竟乖乖的聽我的話。一天下午,我陪著他,騎回朝天宮。拿著香,他恭敬的說:「祝媽祖身體健康,萬事如意。」而後默默的燒了紙錢,靜靜的離開廟宇。他一直不理我沿路的責罵,他,只是靜靜的思考著。
 回到寢室,他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說:「很奇怪,又很氣我這樣說,是不是?唉!人和神,真像是在互利共生啊!神保護人,人才能平安、快樂、賺大錢;人信奉神,神才會興盛,香煙裊裊,唉!這『共生』的意味,真是複雜且奇妙。人到廟宇,總是為自己祈福,然而,只有我這種狂人,為神祈福,我這樣,是不是比常人高出一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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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夜裏,他開始想著他的遺囑。他說,他死前是一狂人,死前的最後一剎那,亦要做最狂之人。他說他的遺囑,要驚天地、泣鬼神,與松嶽並壽。徹夜的思考,天亮前,他開心的仰天長嘯。
 而後,他搖醒我,遞了一張英姿煥發,笑的很開心的照片與我,說:「我的遺照,請勿送給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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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高興的對我說:「聽說那位長山師父的師父在朴子鎮出現,我要去找他,我想,我有救了。」
 上課上到一半,突然,一位護士跑進班上,說:「你們班上同學車禍了,很危急……」
 我聽了,真的是暈了,他,真的蹺課去朴子了,然而卻又……
 追求生命的過程,真的如此坎坷……
 雖然,一滴精十滴血,但是,幾千幾百滴血卻給不了他一滴精。他的生命,逐漸的,一點一滴的消逝了。
 迴光返照時,他依舊不屑的笑著對我說:「『死去元知萬事休,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可惜,哈!可惜我沒兒子,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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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他的遺囑是開玩笑的;也許,他對中國的熱愛,並不輸當年的陸放翁。可是,追求這個解答又有何意義,人,畢竟都死了。
 他去了,沒留下什麼,只留下那一連串的記憶與我,哀愁與我,消極與我。
 然而,他為何提早兩年結束生命?他為何十八歲多死?而不是二十?
 生命,真的奧妙到不可捉摸?唉……
 十八歲?二十歲?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