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仔枝/乃 欣

  • 2008-04-24
有一幅畫刻在心版上已經多年,歲月的洪流沒有沖淡它的色彩,卻使它益發鮮明;而近日,它更如魔影般地時時在我眼簾躍動,每當它閃現,我那感情的湖就如雨後驟雨乍然注入似的,四下宣洩,這種感覺常使我的心奔騰不已。
 十幾年前,我們屋後仍舊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老古的農舍孤零零的立在那裏。閒來,我常眺望那一大片的綠。我尤愛在黃昏時,倚靠陽台,迎接習習清風,凝望霞光推動稻浪。我總要等到落日餘暉由葉尖滑落到一行一行的水稻中間而逐漸消逝無蹤,始進屋去。向來,那跳動的綠只帶給我無限美好的感受,卻不曾興起我近黃昏的傷感。一直到那天,一個年邁的、佝僂的、挑著餿水的身影出現在那片綠波之中,蹣跚地向農舍步去時,陡地,像被鞭撻似的,我的心陣陣抽搐,而後,再也揮不去這幅畫景了。
 她———一個穿著黑色衫褲的老婦,像把墨黑的筆刷,直向那生意盎然的大自然彩畫橫掃而過,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墨跡,也中斷了我正編織的錦夢。她的出現,曾令我掃興,但是,一份播種在孩提時代又在心田滋長二十多年的情感,隨即淹沒我的不悅,接著,一波一波的不忍湧向胸臆,使我衝動得想跨欄而下,奔向田壟,一把扛起那擔餿水。為什麼?為什麼年近七十的老嫗還卸不下那沈沈重擔!
 回憶童年,我們數口之家守著麵攤子過活,在堆疊的碗筷中,我早已刷洗出生活的艱辛。從來,我很少與童伴四處去玩。閒時,走廊上的舊籐椅一坐,小街上來往的生人熟客都跳不出我的眼窗。是個晚秋的午後,幾個鄰童跟在一個矮小婦人的身後,指指點點地說道:「看!伊是瘋查某,瘋底。」她,微曲的背脊馱個腦袋瓜瑟縮地走著,腦杓掛個小不盈握的髻,灰色薄呢上衣,後肘補綴好一大塊,寬鬆及膝的黑褲下,伸出竹竿也似的小腿,長著厚繭的腳板趿著沒了跟的木屐。
 孩子們躡手躡足地跟著,彷彿要探究答案。她一定是厭煩這群揮不去蒼蠅似的頑童,止住腳步,回首罵道:「啥人是瘋底!死囝仔!」孩子們如猢猻般地散去。我這才看清楚:那張黝黑的臉孔宛如雨後乾泥地,縱橫交錯著時光的輪跡;細瞇的眼縫流露散漫的神情,眉頭緊蹙。對於一個經常在小街獨來獨往的瘋女人,過去,從不以為她也是這個世間的人。但是,那個時刻,那張風霜的臉竟深深震撼了我,融化了我以往的淡漠,勾起我無限的同情與好奇。那一條條深紋刻印著怎樣的故事?那弱不禁風的軀體裏隱藏一顆怎樣的心?
 我的父母厚道且富於同情心,他們從不像有些鄰居存心把她排擠到人群之外,因此,她常走呀走的就在我家門口打住,多半的時候,她會在走廊站一會,吃吃地笑著,問一聲:「呷飽沒?」也不管別人搭理不,又呵呵乾笑。熟識後,我與弟妹都不再怕她了,因為她不是會揍人的瘋子。有一回,父親給她下了一碗餛飩麵,她推就半天才舉起筷子。其實,舉箸前她的表情像極了瞪著蘋果端詳半天的孩童。吃完後,捧著清潔溜溜的碗,她兀自沖洗去。她與我家的緣是這般結下的。
 常記幼年時,颱風肆虐後,遍地碎瓦殘枝,當大人們忙於重整家園,孩子們卻止不住湊熱鬧的喜悅,個個躍躍欲試。這時,她一定會來。我們最喜歡提著水桶,跟隨她到五十公尺外江家厝的古井。平時,爸媽絕對禁止我們去那刺激的地方。多妙!丟下空桶,輕搖繩索,即吊起滿滿清冽的井水。雖然我們幫不了大忙,但是,走在氤氳蒸騰的石路,看半桶子水在陽光底晃動,一種為家盡力的成就感卻使我們自喜不已。
 我們很驚訝瘦小的她竟挑得起兩大桶水,幼稚的我曾以為她的大力氣是天生的,至今,我方了悟這出人意料的能耐竟都是汗與淚的結晶!注滿兩大缸水後,我們總等著看她從褲腰間掏出個小黑布袋,謹慎的把父親給的工錢塞了進去。抽緊袋口的細帶,一圈又一圈地纏繞,再綁上褲頭,拍幾回,才將上衣拉扯下來,緊緊蓋住,而後,一臉靦腆地,呵呵地笑。記得有一次,她掀起短襖,指著褲頭鼓起的小布袋,賭氣地向戲弄她的鄰居抗議道:「啥人沒錢?愛看?這,這是啦!」一手捏得布袋嘎吱嘎吱地響。沈墜墜的錢袋少說也有二、三十個銅板吧?此後她來,我的眼常有意無意地游向她的腰間,盤算鼓起的小布袋裏究竟裝了幾個子兒?
 困苦的環境常使人早熟,但是,貧富懸殊的現實生活依然使童稚的我費解,我最羡慕對街車行的小孩,他們生來就注定要吃好的、穿好的、又自由自在的玩耍,比起窮困的孩子們,他們總是高人一等的。當我在一連串的「為什麼」中尋不出答案時,我就自怨自艾,恨不生於富貴人家。有一天,她在走廊逗弄小弟,隔壁的輝仔嬸直瞅著她瞧,犀利的眼,在挑起的眉峰下,更似寒光閃閃的利刃,當我還傻睜睜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那朝天的鼻孔已然噴氣而出:「哼!髒死鬼!三八查某!」只見仰起的下巴,隱沒在蓬鬆的髮後,渾圓多肉的軀體神氣地一直擺盪到另一扇門裡。
 突然間,我感到難以遏止的憤怒。而她,一張慣常的臉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啊!連個賣豬肉婆子都有她的驕傲哩!我心想:「白癡真好!感受不到冷暖與炎涼。難怪阿爸常說:『天公惜憨人,憨人憨福。』莫非這正是她有而我沒有的福?」但是,這個大家眼中的瘋女人、三八查某豈真是個無知無覺的憨人;一個夏天的傍晚,她抱著一束小白菜往母親手中塞去:「拿去!我,蕃仔園採的。」母親摸出五毛錢,她直揮手:「免啦!給你們吃,不愛錢。」說罷,挑起菜擔邁步離去。望著她單薄的背影,看到的是我不曾發覺的堅毅和倔強!雖然,我不愛吃白菜,可是那把沾著泥土、蟲咬斑斑的小白菜迄今還鮮明地擺在我心中。
 當小街失去它的純樸與寧靜,我也揮別了童年。搬到新居後,我們又常常見到她。原來,農舍的老婆找她來幫忙洗衣、餵豬。兩個垂老的婦人,依然擠壓著她們那所剩無幾的餘力!不止一次,我詢問母親:「她的孩子呢?難道不管他們的母親?」母親只是無言地搖首。我真不明白:一個因為喪夫而失常,又被迫割捨骨肉的女人,如何來觀照她這悲慘不幸的人生?如何去承受別人那異樣的、鄙夷的或許還羼雜了同情的眼光?生長在鄉間,我常聽到貧苦村婦的怨言和謾罵,也見過無助的人們把一切訴諸於命運。而我,雖然常見她喃喃自語,卻從不細聽她訴說什麼?相識二十多年,我不曾覓得一條步入她心園的小徑。在她那異於常人的心靈世界裏,總還孳長些什麼?總還有些許值得發掘的?然而,儘管現在我如何強烈地想去探索它,卻永遠不再有機會了。
 她在世時,不曾佔有我心房的一角,為何得知她已死於車禍之後的這幾個月,她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竟不斷地在我腦海翻攪,使我塵封已久的往事又一幕幕重現眼前:我看見她在嚴冬籠罩的街道踽踽獨行;赤足在烈日高張的石路上,扛著柴枝搖搖晃晃;仰著日曬通紅的臉,愉悅地向我們展示她半日的收穫———一臉盆的蛤蜊;還有那病了幾日之後,更加枯槁的形容……。生活在困境的人,總會懷抱苦盡甘來的期望,而勇敢地活下去;遭遇橫逆的人,總期待雨過天青。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如常人一般,滿懷希望的活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造化未免太捉弄她了,因為,從我認識她之後,這漫長的歲月裏,希望的花朵不曾向她綻放。而憶及父親棄世時,她畏縮地在靈堂的一隅,儘管頻頻擦拭,而枯澀的眼角依然垂掛晶瑩的淚珠,那流露的真情恰似千軍萬馬在我心底狂奔,直叫我永難忘懷。這毫無矯飾的情,又豈是常人世界裏所能輕易獲得?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靈魂,她是否會懷念這個令她備嚐辛酸的塵世?誠然,她的病使她不能做個盡職的母親,但是,與生俱來的骨肉親情,也不能讓她的孩子們做個盡孝的子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