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十時零五分
夜是沉悒的，廣漠無邊的蒼穹沒有一顆星，只有那一彎殘月，正爬在巨樹亂髮似的枝椏，用慘白的目光望著寂靜的街道。
江子俊拖著疲乏的身軀，孤單的走在寂靜無人的行人道上。
他一雙眼睛因睡眠不足而佈滿血絲，眼眶下有兩道黑圈，臉色蒼白得如夜空中的殘月一般病態。
他用腳踢著路邊一些碎石，腦海裏老是想著剛才在賭場裏的情景，那一副使自己欲哭無淚的牌局。明明自己手上的點數十點已經是穩操勝券了，卻如何也想不到對方手裏竟然是三張皇牌，害得自己一敗塗地，眼睜睜的看著一隻煮熟了的鴨子飛了。
「呸！他媽的！見財化水。」
他狠狠的朝地面吐一口口水，嘴裏頭低低的嘰咕著：要不是心菇在自己出門前哭鬧、百般阻撓，今天晚上的賭運才不會這麼倒楣！
迎面一陣寒風吹來，冷得江子俊渾身一陣顫慄，他下意識把衣領拉得高高，加速腳步。
夜晚十時廿分
同樣的寒風，但在舊街場的黃泥路上卻揚起了漫天的黃砂塵埃，給人一種更加寒冷的感覺。路旁的街燈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昏黃暗淡的燈色如何也驅不散那瀰漫著的一股蕭瑟和蒼茫。
江子俊取出鎖匙將門打開，雖然他只是那麼輕輕的一推。
「咿啞……」
這道陳舊的木門仍然發出很大的聲響，響聲酷似幽靈的嘆息，狠狠的撕裂了夜的寧靜。
他發現屋裏仍然亮著燈，而沈心菇———自己的妻子，正單獨的坐在餐桌旁，像一尊石膏像，一動也不動。但是那兩道目光卻像利刃一般，直刺進自己的心坎。自江子俊踏進屋子，心菇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那樣靜靜的坐在那兒，帶著悲傷的心情研究著這一個站在她自己面前的男人。
婚前，她總以為自己很能了解江子俊，但是，現在她卻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曾了解過他，以前自己所看到的只是對方的表面，而如今呢？這個男人就站在離自己不到十步的距離，可是，感覺上，那是一種光年的闊度，遙不可及。
這個站在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先生嗎？
四年前英俊瀟洒，人人都說年輕有為的江子俊嗎？
心菇搖搖頭。不！絕不是！他已經不再是四年前的江子俊了，而是一個對自己發過幾千幾萬次戒賭毒誓以後，又忍不住跑去賭的賭鬼！
江子俊依然呆立在門旁，心菇的眼神冷得令他打從心裏發寒，他竟木訥著不知該以甚麼話來打破這一個場面。他原以為心菇會像以前一樣，跟自己哭鬧哀求。自己大可蒙頭大睡，充耳不聞。但今天，心菇卻一反常態，只是靜坐著，用一雙冷得似冰的眼神來解剖自己，這種神情，這種態度反而使江子俊忍受不了。
「江子俊，你坐下，我想我們應該好好的談一談了。」
沈心菇冷漠的聲音衝開了凝滯著的空氣，撞進江子俊的耳朵裏，江子俊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順從的走了進來，坐在心菇的對面。他想開口說話，隨便甚麼話都好，但喉中卻乾澀得擠不出聲音來。
在燈下，他望著對面的女人，望著她臉上憔悴、落寞的神色，他內心裏湧上了一陣慚愧。
「子俊，我要和你離婚！」
沈心菇的聲音仍然是冷冷的，在她臉上看不出一絲感情，但在她一雙無神的雙眸裏，正流露著太多的厭倦和怨恨。
江子俊第二次被驚嚇了。因為以往心菇只是哀求自己別再賭，從來就沒有提出這樣的問題，他迅速的跪在心菇的面前。
「不！心菇，別這樣，不要跟我離婚，妳知道我如今甚麼都沒有，心菇，妳是唯一支持我的力量。」
「唯一支持你的力量？敢講這種話？是的，子俊，我是唯一支持你去賭的經濟來源，我走了，就沒有人賺錢供你去賭。」
「不，不，心菇，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要求妳不要離開我，我去工作，讓妳在家享福，我一定會做到的，心菇，……。」
「不！」沈心菇斬釘截鐵的說。
「心菇，就算妳不顧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也應該為小倩著想啊！」
小倩。沈心菇猛的一震，江子俊一提起小倩，心菇臉上立刻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她望著床上酣睡的小女兒，那才三歲的小女孩———小倩。
「小倩我帶走，如留在你這裏，只有常常被你折磨而已。」
「不要！心菇，不要！我不再賭了，真的，我發誓，如果我再去賭，我就不得好死，心菇，你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就為了小倩吧！給這可憐的孩子的父親一個機會，心菇……。」江子俊哀聲的說道。
沈心菇早就習慣了江子俊那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及那一段感人肺腑的話，她聽厭了。
「子俊，你讓我們母女倆走吧！我們已經被你折磨得夠慘了。」
跪在地上的江子俊突然間整個人跳了起來，兇狠的、大聲的咆哮著：「夠了！哼！老子也忍夠了！妳以為我是怕了妳？所以每次都對妳低聲下氣的。我告訴妳，沈心菇，妳別以為我不知妳在打什麼鬼主意。喔！跟我跟厭了，是不是？我知道最近妳那個對妳一向都一往情深的表哥來找過妳了。噢！舊情重燃了，想摔掉我？妳他媽的賤貨！」
汪子俊一巴掌掃了過去，摑在沈心菇的臉上。
心菇早就被江子俊突然變幻的兇惡的神情給嚇壞了，結婚了這麼久，她第一次看到江子俊這一個恐怖的面貌和眼神。因此江子俊這一巴掌，她連稍微的迴避反應也沒有。當右邊的臉頰傳來一陣疼痛，她還以一雙不相信的眼光望著對方，眼眶中盈滿淚水。
「你……。」
「我，我怎麼樣！我告訴妳，別想找藉口來離開我，老子吃定妳了。」江子俊一面說一面爬上床，躺了下去，望也不望站在一旁悲憤焦急的沈心菇。
心菇被江子俊剛才一陣無中生有的辱罵，還有那無情的一巴掌，她是氣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激動得肩膀微微顫抖，她兩手撐在餐桌上，企圖想平衡一下搖搖欲跌的身軀和忐忑不安的心情。
夜晚十時四十五分
良久，她才自丈夫沉重的鼾聲中回過神來，她緩緩轉過身子，走向小倩的床邊，彎下身子將小倩輕輕地抱起來。她滿腦子是一片混亂，只有一個念頭：帶著小倩馬上離開這兒，遠遠的離開這兒。
於是，她抱著沉睡中的小倩，打開了門，走向屋外的黑夜。
她毫無目的地的走著，只是見彎即拐，走著……，不知不覺她發現自己正走在碼頭前，海上有正航行的渡輪，沈心菇望著渡輪，入了神。
不遠處的鐘樓就在此時敲起沉悒的聲響……。
夜晚十一時。
沈心菇無意識的跟著前進的人群走著，跟著他們買了渡輪票，跟著他們步進渡輪。
當渡輪開行時，她抱著小倩順著梯級走下載車輛的下一層。懷中睡著的小倩被一陣陣的船笛聲及海風弄醒了，她用一雙小手揉著惺忪的雙眼，在茫然之中抬頭望著母親。
「媽媽，小倩好冷啊！」
「嗯！」心菇緊緊的把她擁住。
「媽媽，要帶小倩去哪裏？」
「小倩，乖，不要吵；媽媽帶妳去婆婆那兒。」心菇看著懷中的小女兒，心裏像是被針刺痛一般。
「媽媽，婆婆在那裏？為甚麼小倩從來沒有見過她呢？」
「婆婆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婆婆是個很好的人，小倩，這裏缺少了一些東西，我的小倩，妳看，船上這些人有的已經完全沒有這些東西了，有的還有，但都已經開始腐化了，小倩，這個世界不再美麗，媽媽帶妳去婆婆那兒，好嗎？」
「爸爸呢？」才三歲大的小女孩怎麼聽得懂母親所說的這些話，她天真的望著母親，「爸爸不和小倩一齊去嗎？」
「妳爸爸不會來了，小倩乖，閉上眼睛睡覺，乖，小倩，聽媽媽的話，媽媽帶妳去另外一個美麗的世界……。」沈心菇一面輕撫著小倩的短髮，一面爬過渡輪的船欄杆……。
「啊！……」一對站在不遠處的男女看見這種情景，失聲地叫喊起來。
「有人跳海啊！有人跳海！」
「什麼人跳海？」
「是一個女人，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女孩。」
「快叫駕駛員停船打救，快！……。」
……。
渡輪上的乘客亂成一團，一大群人擠在窗口那兒好奇的往海上看，想看看跳下海裏的女人。
渡輪急促的鳴了警號，夾雜著這些人的談話聲，腳步聲，呼吸聲，……。
「聽他們說是一個女人，手裏還抱著一個小女孩。」
「啊喲！怎麼這麼殘忍？連小孩子的命都不放過……。」
「是囉！要自殺不就一個人去跳海，連自己的女兒也帶去，這算甚麼母親嘛……。」
……。
夜空中一彎殘月仍然以慘白的目光望下，冷冷地望著人間這一幕悲劇。 夜晚十一時十分
一夜／石 隱
- 2008-04-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