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弗瑞

  • 2008-04-29

「開船囉……」順隆號船長 – 阿福手拿一瓶高粱酒在船頭大喊,「櫻花蝦來囉……再不開船,就被搶走囉……」
櫻花蝦的盛產季來臨,東港漁業繁忙。
阿福扭開高粱酒,一口喝下,百分之六十的酒精濃度振奮他的精神,酒韻一來,他再喊:「今天出海捉蝦,明天出船捉黑鮪魚,整年的好過就靠現在,出船囉……」
一艘艘漁船出港,為今年的生計拚命。
船再回港,港邊已擠滿遊客,大家七嘴八舌,等待船長打開漁艙,卸下一箱箱櫻花蝦,吊出肥厚鮮美的黑鮪魚。
順隆號最晚進港,因為阿福又醉了,水手們不敢輕舉妄動,只好等他酒醒再返航歸家。
阿福是有天賦的討海人,船長們同樣是看聲納找漁場,但他總能找到最大的那道迴流,補的蝦比人多,別人的櫻花蝦已是當季之最,閃亮透明,但他能找到品質更好的,他卸下的蝦,簡直像海底的粉紅鑽石,不僅漂亮,口感也佳。他捕的黑鮪魚更是一絕,總是更大、更肥,別人的黑鮪魚生魚片是三片百元,他的,三片要價千元。別的船長問他找漁場的技巧是什麼?他只說:「下網前,多等一下。」這是他天生的第六感,下網總要等一會兒,這也不無道理,魚,也是動物,瘦的、體力好的游在前面,肥的、優渥的,游的稍慢,只需多等一會兒,待那些養尊處優的魚群進入漁場再下網。但一般船長可沒他的耐心,他們只怕捉不到,所以聲納一反射到魚,便迫不急待下網。
阿福的等一下哲學也算運氣,因為他出海前總是喝酒,船才離港,他已經「茫」了,別的船在前面衝鋒陷陣,他還在醉,等他酒醒,別的船已經準備回港,他才要下網,漁獲量雖然不及其他船,但捉到的都是慢一步的肥羊。
港邊的遊客與漁貨批發商已在瘋狂搶購東港三寶,阿福則沉穩靠岸,從容卸貨。他的魚,尋常貨商買不起,太貴了,只有屏東幾間大飯店的主廚有資金下單。他不怕賣不掉,他鎖定的是金字塔頂端的客戶。
「今天捉了幾條?」墾丁的五星級飯店主廚前來詢問。
他滿臉歉意地說:「歹勢,只能留一尾給你,已經被訂走。」
「不夠,我要三條。」
「出海前,已經有人下單,沒辦法改。」
「他出多少,我加倍,老闆要我想盡辦法跟你拿三條,拿不到,明天就完了,有一群董事長來住宿,就是要吃黑鮪魚。」
他左右為難:「其他人先訂了,總不能臨時說沒有魚,道義上說不過去,而且他們付了訂金,我也收了,怎麼好退貨?雖然我們有交情,但我也是生意人,總要有良心。」
「少來這一套,良心,看錢吧,我認識你三十年,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四倍,賣不賣?」
「既然開口,當然成交。」
商,那有道義可言,不過是金錢流通、勾心鬥角。
阿福確實有訂單,但他多藏了幾條黑鮪魚,目的是私自哄抬價格。
他的荷包又滿了,百來萬的現金,趁著漁會關門前存進去。他拿著二萬元現金,跟水手們到海產店,點了一桌子菜和半打酒。
酒已成為他生命裡的不可或缺,開船前要酒,捉到魚要酒,賣了魚要酒,生兒子要酒,吃飯要酒,睡前要酒,醒來要酒,沒有酒,他的血打不出心臟。
今晚的餐宴吃得太爽快,他一個人就喝了兩瓶高粱。
他在冷氣餐廳坐了三個小時,喝得滿臉紅,率性地付了大把鈔票,搖搖擺擺走出海產店。屏東的夜晚仍吹著薰熱的風,但他感覺寒涼,應該是酒精做祟,他雙手擁胸,想得一點溫暖。
「老闆……」他的水手喚他,「抽根菸……」他們都醉了。
「快點,快點,拿根菸要多久……」他伸出食中指,在水手面前甩著。
水手遞上菸,他放入口中,在自己的口袋間尋找打火機,但找不到,「火咧,給菸不給火,怎麼抽……」
水手撐起醉意,搖擺地送上火焰。他將菸頭靠近,著了火,他用力吸兩口,燃燒菸草。他大大地抽一口,再吐掉,真是爽快。他再抽一口,這口菸卻沒吐掉。他昏倒了。
「老闆,這裡不能睡……」水手搖著他,但他沒反應。
「老闆!」他再搖,「原來醉了……去醫院啦……」水手撥一一九讓救護車送他們去急診。
阿福在醫院睡了一天,醒來時已在病房打點滴。
「醒來了……」他的太太(阿嬌)與小兒子(阿國)在一旁含淚望著他。
「哭什麼,只是醉了,跟以前一樣。」他搔搔頭。
阿嬌說:「這次不一樣,醫生診斷出來了……」她一想到,又哭了。
「診斷什麼,一定又說我的肝指數過高,少喝一點,早就知道,醫生說了十幾年,還不是沒事,而且,喝酒有助健康。」他毫不在意。
「真的不一樣……」她忍著淚,「如果只是指數高就算了,可是……」她不敢說。
「阿國,她怎麼了,醫生說什麼?」他還沒有警覺心。
「醫生說你只剩一年,不能再喝了。」
「我知道。」診斷未嚇著他,「十年前,醫生說我剩五年,後來變四年,現在變一年,我還不是活著,別管他。」
阿國說:「醫生說,就算現在戒酒也來不及,住院治療的話,還有一絲希望,不治療,就要換肝,如果繼續喝,說不定過不了三個月。」
「我知道了。」他不耐煩地說,「以後不喝就是了。」

阿國憂心地打電話去台北給大哥(能賢):「阿爸又住院了,我叫他不要喝酒,他不聽。」
「是我的錯嗎!」能賢教訓他,「又不是我住屏東,我在台北,在上班,你知不知道我多累?早上七點上班,晚上七點下班,到處送貨,賺不了多少,還要聽你打電話哭訴!」
他心想,家裡又不是沒錢,為什麼離開屏東,還不是為了女朋友。「阿爸比較聽你的話,你勸勸他。」
「我看得到他嗎?你跟他住在一起,為什麼不勸他,每次都說我講得有用,我沒講過嗎?如果我說了有用,他就不會喝了。」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
「沒辦法!只會說沒辦法,你能做什麼?」他的態度越來越差,「什麼時候當兵?」
「我不知道,兵單還沒來。」
「不會去問!什麼都不知道,難道要我回去照顧你,都十八歲了,什麼都答不知道,你以為還是小孩嗎!」他掛上電話。
大哥就是這樣,無法和氣地與他說話。他與大哥相差十歲,他懂事時,大哥已算是個大人,對他總用高壓式管教,還會打他。他在大哥面前就像個奴才,要不是這兩年他常替大哥向父親要錢貼補他在台北的花費,大哥覺得有欠於他,不然,是不會跟他說話。
老大不通,只好找老二(能慶),他在高雄讀大學:「二哥,阿爸又喝酒……」
「所以呢?」他打斷他。
「能不能勸他不要喝。」
「不行,還有事嗎?」
他沉默一下才說:「我可能要去當兵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回家嗎?」他的語氣冷淡。
「如果阿爸生病,家裡只剩阿母一個人,會顧不來,你放假的話,能不能回來?」
「不行,我要寫報告,而且我要考研究所,沒空回家。」
「萬一她照顧不過來……」
「你不是會休假,週休二日?」他再打斷他,「休假的時候回家,反正也是在南部當兵,車程很近,大不了,搭計乘車,家裡又不是沒錢。」他也掛上電話。
他找大哥、二哥的目的是希望他們能勸服父親不要喝酒,此外也在替他服役後的家中情況做一預備。他不奢望二位哥哥會聽他的,他年紀最小,連跟二哥也差了五歲,總是被他們高壓地管著。
他與哥哥的生活態度不同,大哥不喜歡在家,不喜歡聽父母的話,是個獨行俠,只做自己的事,即使能力不足,他也要做,就像為了女朋友搬去台北,家裡明明有錢,但他就是要做苦工,自己賺錢讓女朋友花,結果賺得供不起兩人生活。
至於二哥,他是家族中最會讀書的,全家族沒有人讀大學,他一讀,就是中山大學,父母總把他當旗幟,在東港到處炫耀。他因為自幼課業表現優良,很驕傲,從不理會他人的觀感,做事只以自我為中心。他與家的唯一連繫是父母每個月匯到他的帳戶中的四萬元生活費,除此之外,他對家毫不關心。
阿國擔心在當兵期間,萬一父親重病,那有人手照顧家與漁事,母親一個人是應付不來,假如運氣好,在南部當兵,每週休假還能返家替母親分擔家務,萬一運氣不好,抽到外島,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到時候,母親怎麼辦?
他想叫哥哥們在他服役期間留在家扮演他的角色,但兩個哥哥太自我,說不定,阿爸死了,他們也不在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