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弗瑞

  • 2008-04-30
(續昨) 三
阿福不理會醫生的建議,執意出院。現在還是漁貨旺盛的季節,怎麼可以放棄。他再登船,照樣拿著高粱,喝下一口,呼喚他的水手:「離港了,出海了……」
船再次駛離港邊。
等待漁群的期間,他獨自坐在船頭,默默望著海。他的水手問他:「老大,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不進來打牌?喝酒啊,魚還沒來,還有時間。」
「算了。」他嘆口氣。
「怎麼沒精神,跟平常的你不一樣?」
「人老了,沒用了。」
「你才五十歲,怎麼會老,身體還很好。」
「那天我昏倒,醫生說,再喝酒就要換肝,還說不治療的話,只剩一年壽命。」
「之前的醫生也這樣說,到現在也沒事。」
「可是這次不同,阿國哭了,以前他聽到都不會哭,看來這次比較嚴重。」
「既然這樣就不要喝。」
「怎麼可能不喝,我寧願喝到死,也不要死前什麼都喝不到,可是再喝,我一定會生病,到時候會花一大筆錢,就算不喝,也要花錢治病,還不如出船,多捉幾條魚,多賺一點,趁能賺的時候,把錢塞滿,到時候我死了,就不用賣房子換錢,至少留給他們一些,讓他們衣食不缺。」說到這兒,又是一陣心悲,「算了,還是喝酒,等我醒了,再打魚。」
他進船艙,倒了杯酒,淺酌一口,又放棄。他走到聲納器前,沒看到魚群的反應,他便在那兒待著,直到魚群游來。
阿國替大哥要錢的事,他是知道底。那天阿嬌告訴他,阿國的摩托車壞了,要買新的,他立刻拿出七萬元,然一星期後,他沒看到摩托車的影子。那時魚群來了,他忙著出海,沒管。幾天後,阿國又向妻子要錢,這次說新的摩托車在家門口被偷了,需要另一輛。他也是拿出錢,沒問。
前後十四萬,卻沒看到摩托車,他直覺有異。他問阿國,摩托車在那裡,阿國只說借人了,他向兒子要買車的收據,他只說丟了。
他沒逼問兒子,因為他自覺從沒好好照顧他,沒理由強硬地管他。
老大出生之後,他把兒子當兄弟,帶他四處玩,害得他書讀不好,但他不在意,因為他賺得多,能供養這個手足兒子到老,可惜孩子大了會飛,他認識個女孩,她要他陪她去台北,他便答應。
阿福不喜歡能賢的女朋友,她太會打扮,對長輩不禮貌,一看就是會花錢、不做事的討債鬼,果然,兒子與她去台北之後,做著苦力,每個月賺二萬出頭供養她,仍滿足不了她的慾望。他好幾次偷偷向母親要錢,一要就是五萬、十萬,每次要錢的理由不同。阿福早已看穿,錢,還不是進了那個女生的口袋。
阿福雖想好好教育大兒子,讓他迷途知返,別再為那個女生著迷,但他做不到。能賢與他太像兄弟,不像父子,他從沒罵過他、打過他、管過他,總放任他,久了,自然也不當他是兒子,要罵,也困難,他能做的就是為這個「弟弟」多留點錢,希望他過得好,別窮到了。
至於老二,他們太少聊天。能慶從小愛讀書,總關在房間寫功課,他不與兄弟打鬧,也不理會父母的關懷。他書讀得好,常被拿出去炫耀,這成了親子間的交易:他們給能慶錢,讓他不愁吃穿,能慶則賣他們面子,讓他們在鄉里、親戚面前趾高氣昂。他曾想改變這種利益關係,可惜,買賣已經根深柢固,難以撼動。
他曾對能慶說:「父母是關心你,不是巴結你,不要擺一張臭臉。」能慶卻回:「那就算了,我搬出去住,從此不要往來。」
他怎麼可能與能慶斷絕關係,畢竟是他的兒子。能慶小時候病了,是他抱他去醫院就診,他要上小學,是他牽著他的手去學校,是後來漁事繁忙,他與阿嬌一頭熱地買辦漁貨,冷落了他,才造成他的孤傲。
有時他想想,能慶沒有父母緣,也是他害的,如果他別那麼貪心,只想賺錢,多花點時間在兒子身上,親子關係就能改善,可是,若不是他全心全力賺錢,這個家怎麼能過如今的好日子?能慶怎麼可能在高雄自租一房一廳的套房,過得自在?
阿國的話,他自覺虧欠更多。阿國出生的時候,他事業繁忙,他完全沒照顧。阿國病了,他讓能賢打電話叫救護車,阿國傷了,他叫能慶帶他看急診,阿國要遠足,他叫里長娘先給他三千,陪他買零食。阿國的成長過程,他幾乎沒參與,可是他卻乖順,雖然不會讀書,沒有一技之長,但他不結交狐群狗黨,不像能賢,天天喝酒惹事,欠了一堆罰單。
阿國又貼心,見他與阿嬌忙得沒空,主動打掃家裡,買菜煮飯,家的溫暖,全是阿國整理的。他還替父母買補品,替他買人參,補氣,替母親買四物、白鳳丸,活血養顏。
阿國不亂買東西,也不闊氣,阿嬌每個月給他一萬,他只用四千,剩下的都是買家庭用品。
明白小兒子的生活習慣,他才想通,那十四萬肯定不是阿國拿走,能讓他開口要錢還不敢說出金錢流向的,只有能賢。錢,肯定在他的口袋。

阿國的兵單來了,比他預期得早。
新兵訓練結束前,他抽到馬祖的籤,對於當兵,他不擔心,他憂慮的是,萬一父親在這期間病了,誰照顧他?又有誰能給予母親支持?
駛向馬祖的軍船離港了。
他在馬祖的日子,天天打電話回家,問的都是父親的身體有沒有惡化,母親會不會覺得孤獨。
前一個月,阿嬌總急忙地說:「他沒事,我也不無聊,最近生意又忙了,我沒空,你聽,電話又響了,我要去忙了。」
不能與母親多說幾句對於在外島服役的人是痛苦的,離家遠,又被海、氣侯與船期限制,家似是消失了,自己似是孤兒,只能與同在島上的無家弟兄一同生活。家人的一句關懷足以連繫他們與家的親密。
阿嬌的匆忙讓他失落,雖然心傷,卻是安慰,至少父母仍然健康。
到馬祖的第四個月,某天,連上的班長跑過島來叫他立刻撥電話回家。他跑回連上,撥了電話:「什麼事?」
阿嬌哭著說:「他進醫院了,已經三天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怕你擔心,怕你逃兵,你在馬祖,怎麼回得來?可是我太難過,又不知道跟誰講,只能打給你……」她又哭了。
「阿爸怎麼了?」
「之前還發了病危通知,快死了,可是又好轉,那時候能賢和能慶有回來,知道他沒事了,又走了。」
「只有妳一個人在家?」
她答是。
「生意呢?忙得過來嗎?」
「沒做了,我整天照顧他,這次他病得很重,明天還要檢查肝,醫生說情況不樂觀,可能要換肝,不換的話,活不過半年,可是怎麼換得到……」
「妳不要擔心,下個月,我就休假,我會回家陪妳。」
他安慰母親。
當晚,他無法入眠,他難過得連床也臥不住。他獨坐營舍外,吹著寒冷的風。
安全士官發現他的異狀,便通知輔導長,他隨即與他約談。
輔導長說:「為什麼不睡覺,你平常不是這樣的人,你很開朗,是不是家裡有事?還是女朋友怎麼了?或是連上有人欺負你?應該不會,這裡很輕鬆,像一家人,只有過得太爽,不會痛苦。」
「家裡的事,是我爸爸,他住院了。」
「嚴重嗎?」
「醫生說他要換肝,不然活不過半年。」
「已經確定了嗎?」
「還沒,明天才要檢查,都是他愛喝酒,我叫他不要喝,他不聽,每次出港都要喝酒,在船上也喝,回來也喝,他已經進醫院好多次,上次醫生說他不戒酒的話,會死,他也不聽,照樣喝酒,結果出事了。」
「有人照顧嗎?」
「只有我媽媽。」
「哥哥呢?」
「說不動,大哥在台北,都跟女朋友在一起,我叫他回來,他不肯,二哥在高雄讀書,也不想回來,我覺得就算阿爸死掉,他也不會回家看他。」
「跟家人多聊聊,請他們分擔,你在馬祖,也回不去。」
輔導長只能安慰他,「清官難斷家務事」,當兵五年的經驗告訴他,這種問題是無解的,家人間的關係若已成了模式,再大的事情也改變不了。他明白,阿國的哥哥不會因為他在當兵而體諒他。(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