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的分公司派她來東京的總公司做一些雙方連絡的工作,預計停留半年時間。
她在辦公室中是那麼積極地工作著。發公文、寫信件、處理檔案。上午茶的時間僅休息了十五分鐘,才覺得剛喘口氣,又得繼續地工作了。
中午,日本的女同事們都只吃幾個飯團便解決了中餐。在白飯上撒了點鹽,中間僅夾了梅子的飯團,實在不堪入口。馬莎認為,至少也該為自己做個鮪魚、蔬菜三明治什麼的,那樣營養才足夠!身體健康,才是做事的本錢,不是嗎?
除了下午茶另有十五分鐘的休息外,幾乎也可以說是馬不停蹄地工作又工作著。
到了五點整一下班,人人急著回到自己溫暖的窩中與自己的親人相聚。可是她,雖然公司為她租了一個公寓的小間,是在最熱鬧的銀座區內,她甚至可以在下班後瀏覽到最奇特的櫥窗佈置,看到法國最新的流行以及百貨公司內不斷推陳出新的物品!
可是,銀座街頭摩肩接踵的人影,卻揮不去異鄉的孤寂。
初來之時,老板曾在假日帶她去看過附近的風景名勝,可是正式進入了工作時,大家都是那麼忙碌,馬莎也不願再打擾老板的生活,寧願自己一個人獨處了。
下班後,除了寫家書以外,她總是讓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充滿了小屋的各處,她常常不由自主地為那主旋律流下了淒迷的眼淚!
她不願在玩電影子彈「靶金果」中浪費了她的寶貴時間,而外國電影多半配上了日語發音,看來是那麼乏味而且肉麻!
電視呢,除了歌唱以外,連續劇內的日語她尚不能完全聽得懂,只有看看動作鬧劇了。可是有一天,在那場鬧劇中,她發現了她在臺灣時很喜歡的一位玉女歌星居然出現在這種低俗的令人鄙夷的低級劇中!
強烈的愛國心加上憤怒、丟臉,羞恥感爬滿了她的全身。突然,她醒悟到自己不也像那女星一般在這陌生的國度中扮演著一如小丑般的角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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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下班後,正是雨過天青。空氣中混合著青草味,她信步穿過了鐵塔的公園,走向帝國大飯店的前面廣場。意外地發現在那綠蔭之中有一間玻璃花房。驚喜中再走近一看,更使她大吃一驚的是,那不是什麼花房,而竟然是一間咖啡屋。
零落地坐了四成客人。她竟然帶著感動步入。選了個面對公園的位置,要了熱咖啡及一塊拿破崙派餅。燃起了根菸,在煙霧中,她仔細地欣賞著,這天黑之前的清新茵茵大地!
以後,每天下班,她都會來此小坐至萬家燈火。侍者早已熟悉了她的嗜好和她的不願被打擾。
直到有一天,長尾闖入了她的生活,在她灰濛濛的異鄉生活畫板上抹上了絢爛的五顏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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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星期天的午后,她仍習慣地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因為是星期天,咖啡屋客滿,只有她能獨佔的一個桌子是空的。侍者很有禮貌地跟她商量,可否安排一個座位在她對面?因為有個客人需等飛機去大阪,希望能坐二個小時,而現在實在沒有位置給他。
馬莎順著侍者的手勢望去,在放蛋糕的長櫃旁,站著一位中年人,正彬彬有禮地對她鞠躬著,她只有點點頭,嘆口氣,吸了一口菸。
那人像中了彩票般提著一件手提行李快步落座。
「很冒昧,很謝謝妳!我叫長尾儀三郎,請多指教!」他對著她又一再地鞠著躬。煩死人的日本人!
馬莎捏熄了菸蒂,對他端詳著,聽他的東京口音,看他的儀表談吐,都不像是壞人,她也就寬心地與他交談起來。
他滔滔不絕地述說著:「父親早逝,母親與唯一的一個哥哥住在大阪鄉下,這次就是要去看母親的,預備停留一個禮拜。」
他是個大學企管系主任教授,自己還開有一間貿易公司,一間傳播公司。知道她是中國人後,發亮的眼神分外清澈,表示希望回來東京後能和她連絡,做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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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第三天,長尾就來電話希望見馬莎一面。她以為他仍在大阪,但他卻坦率地表示,忍受不了想見她面的願望,所以提前回來了。
下了班,在咖啡屋見了面,他帶她去澀谷一個俱樂部內吃飯。在離開臺灣二個月後,她第一次吃到了最好、最傳統,不再有日本味的西餐!
寂寞的時候,感情像個賊,偷偷地鑽進那空虛的細縫。長尾和她的感情就在這種情形之下,直線上升。
可是他無意結婚,他只要求馬莎與他同住。一般東京的前衛男士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但馬莎這個典型的中國女子,怎肯接受這種畸型的關係?她永遠也無法使自己做一個抬不起頭來的情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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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尾不僅有著中年人的沉著,更有年輕人的熱情。假日裡,他們歡樂地出遊,玩遍了東京近郊。
在上野野生動物園,他們曾像孩童般搶著餵麋鹿。熱海的一夕,使馬莎熱淚盈眶地想起那熟悉的陽明山、北投風景。秋分那二天的假日裡,他們還去了那聞名中外,自有它澎湃的富士山。馬莎也學凱撒般豪語著:「我來,我見,我征服!」
甲府市沿途的葡萄園裡,長尾帶著她低頸拎著小竹籃子邊剪,邊採,邊吃。她嚐遍了有子、無子、紅的、綠的、紫的葡萄,吃了一身的果汁,一嘴的甜蜜!
長尾是個好友伴,但僅僅只能做個伴呵!馬莎一再警惕自己。
白樺高原上,白樺樹鶴立雞群地在滿山遍野處聳立著、搖曳著。對於從未看過此樹的的馬莎,雀躍地實實在在地擁抱著樹幹!實實在在地感受著。那不再是畫片中所看到的歐洲風景了!
長尾癡癡地看著她說:「馬莎,何時我才是那幸運的白樺,被擁抱於妳的歡樂之下呢?」馬莎為之黯然。
有一次,他們星期天去逛了一家又一家的東京大百貨公司,在三協的音樂裝飾品架上,長尾選了一個穿著花邊長裙,戴著帽子的長髮少女,旋轉於「愛的故事」主題音樂之下。「送給妳,馬莎!」長尾深情款款地說:「我對妳的愛,永遠不變,像這音樂箱,永遠對妳說著愛妳,愛妳!」馬莎感動地握緊了長尾的手,對於這份被愛的幸福,她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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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尾一再懇求馬莎與他同居,他說,他再也無法忍受與馬莎一個星期僅見幾次面的兩地相思的痛楚!
可是,馬莎仍執著,除非結婚,同居永遠不可能發生!
文化紀念日,他們遠征了長野縣的諏訪湖。聽說那裡有「日本的瑞士」之稱;有著最精密無塵的手錶工業及電子工業。
波光粼粼下,湖中一隻全白的鵝型大遊艇泊在掩來的雲霧之中。馬莎癡立於長廊之下,渾然忘我,長尾無限柔情地擁她入屋,為她點了幾樣名菜,更為她叫來一個藝妓陪酒,她瞪大眼睛欣賞著,感激著他為她所做的一切!
那天,她興致很高地喝多了,舉杯向長尾。長尾抓住她的雙手親吻著。醉眼矇矓之中,她越發思念起遠在臺灣的家人及一切,不禁掩面痛哭流涕。她自己清醒地知道,長尾的愛熨不平她對故土家國的思念,那才是她所追尋的永恒,該是她回鄉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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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半年的合約時間還差一個禮拜了,同事們依依不捨,老闆更挽留她,稱讚她的工作效率。但是她堅決地搖頭,堅持要回臺灣去!
由春末到初秋,物換星移,她付出了已經太多,應該為自己好好地活了,為什麼不呢?為自己好好地活的時候,應該是在自己最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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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馬莎坐在帝國飯店圓形的玻璃咖啡屋內,銀杏鮮黃的扇形葉子在秋日陽光下閃閃發光,像無數振翅的黃蝶飢渴地奔向陽光!
她攪動著苦澀的咖啡,無意識地靠在長尾的懷裡,拿破崙鮮奶派卻不再令她垂涎欲滴。長尾的濃情偎倚,也不再引起漣漪。他愛憐地整理著她烏黑的長髮,擁緊了她,再度懇求她,不要歸去,不要歸去!「嫁給我吧!馬莎!」長尾終於做了他最大的決定。
遲了,遲了,答案仍然是搖著頭的「不!」
一陣風掃過,繽紛的落葉為大地鋪上了一層地氈,蕭瑟的心境,蒼老得快要滴血!馬莎閉上了眼睛,淚水沿頰迅速滴落,她很清楚地知道,長尾愛的只是她美麗的外表。異族通婚很少有美滿的結果,完全不同的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生活態度。等到種種新鮮感褪色了之後,唇齒磨擦之下,會令原本相愛的人,越距越遠,越距越遠!昔日的海誓山盟,全會變為可笑的嘲弄!
馬莎無法肯定自己對長尾的份量,但她清楚地知道,長尾永遠不可能明白的是:
「一曲楓橋夜泊櫻都過!
博得掌聲多,
異鄉雖好,向誰說?
夜半鐘聲落!」
只是過客/乃 欣
- 2008-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