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價的愛/壬 癸

  • 2008-05-09
———當你需要別人支援時,請你先支援自己——
看到這個可愛的小女孩,勾起了我一段淚的往事。這往事必須追溯到二十年前……。
 那是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早晨,我的眼如雨中決堤了的河水般不斷地渲洩。「么弟死了,死於小兒麻痺。」我癡狂地自言自語,久久未能接受如此悲慘的事實,再度打擊我的心靈深處。回想一個月前,報紙刊登了二排特大的黑體字「豐陽號遠洋船途中觸礁,所有船員全遭海難」之後,原本美好的家頓時陷入絕境,愁雲籠罩。事隔不久母親突然失蹤,從此眾說紛云。有的說看見母親半夜提著箱子和一個男的跑了,有的說曾在海邊看到一個穿著白衣黑褲,徘徊遠方的女人,和母親身材彷彿……。
 那一年我剛國中畢業一年。母親失蹤了,么弟也死了,父親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一年過了,兩年過了,這兩年,不知如何渡過的,僅僅知道,無時無刻照顧我,要我堅強,要我擦乾眼淚的,是一個左鄰右舍叫他老怪,卻心地良善的阿進伯———一個跛腳的老怪物。
 阿進伯年約五十五吧?這是我自個揣測的,雖然他行動不及常人,但是為了維持「家」計,他沒有任何怨言,東邊挑磚,西邊牧牛。我除了到林大媽家洗洗碗、拖拖地來賺幾個小錢外,剩下的完全靠阿進伯的強撐了。有時,阿進伯從外面回來,還沒進門就拉破嗓子大叫:「秀玫啊!快哦!今天過年了。」一手提著我最愛吃的太陽餅,另一手便拎著他的酒與花生米———今天又是阿進伯領薪的日子。
 有一次,我看到阿進伯坐在板床上,神情很痛苦,雙手猛壓著他的腳趾,我趕忙衝進去叫:「阿進伯,您怎麼了呀!」原來阿進伯挑磚不小心壓到腳趾流血了。「沒……有……關……係啦!你不要擔……心!」阿進伯強顏歡笑地又說:「秀玫呀!我……餓了,快,快去煮食吧!」真是倔強的阿進伯,我於是拭去焦容與淚珠,煮飯去了。
 這樣平實的日子雖然清苦,但是我們彼此都能忍受,因為我們已立下了一個志向,在我們的心坎裏,都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大」秘密。有一天,我們要帶著這個「大」秘密,去做一件大「事業」!
 鄰居們幾乎都是「三姑六婆」型的,一丁點兒的芝麻小事,一經他們的「修飾」便變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消息」。阿進伯就是受害者之一。有一天,我到井邊打水,剛好不幸遇見了最讒舌的辜大嬸,辜大嬸一見到我,馬上搖搖擺擺,像跳了自編的「狄斯可」般地跑了過來一手還不停地招著,喘了半口氣便急急說道:
 「秀玫呀!哦!人愈長急甜,只是瘦了一點呀!聽說那個怪物最近常常喝酒,有時還會夜裏高歌,你得小心一點啊!他有沒有對你怎麼呀!會不會……。」
 「辜大嬸,我要回去了!」邊挑著水,邊心裏想著:「何不拿這些話人短長論人是非的時間檢討檢討自己,要不然就照照鏡子,量量自己的舌頭有多長!」我實在討厭辜大嬸討厭到了極點!
 今天是我們(我和阿進伯)離鄉的日子。一大早阿進伯便把我給搖醒,昨晚整理好了的行李拿出來以後,我們便準備離開這令人懷念卻又令人傷感的屏東鄉下。我們決定去台北。
 「台北大不大呀!阿進伯。」我張大眼睛問。
 「大!比屏東還要大,而且人口多,車輛更多,你看了便知道!」阿進伯有些倦容地說。
 自強號火車馬不停蹄地向北疾駛著,卡卡咚咚的響聲使我沒有絲毫睡意。看看阿進伯,他已睡著了。無情的歲月在他蒼髮下與眉宇間留下了一道道如溝渠般深刻的痕跡。但是倔強的他,卻從不願讓我知道:他蒼老了不少。不!不是他錯,都怪我,太少去注意他,注意他的臉———臉上的皺紋,他的心———心中的慾念,他的一切,尤其是他———常咳嗽的毛病。
 記得有一次,在屏東鄉下時,他喝著他的酒,我吃著我的太陽餅,一架破舊的收音機放出了結婚進行曲。我靈機一動,急急地說:
 「阿進伯,你怎麼不討個老婆呢?」
 只見阿進伯拿著一粒花生米往口中一丟,嚼嚼地說:
 「唉!真是傻丫頭,誰會看上這麼一個又跛腳,脾氣又怪的『怪物』呢?不過我現在有一個『小老婆』呀!這樣已經夠好了,不是嗎?」
 可憐的阿進伯,我只有愛莫能助了。
 車子到了中部,突然下起大雨,我仰望窗外,膨湃飛瀉的雨滴嘩嘩地打著靜臥的秧田,遠處有雷光閃閃,這又讓我想起阿進伯的一句話:「人是屬於自然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切皆將隨塵土而消失!」是啊!人生數十個塞暑,何必每人斤斤計較呢?何必有事沒事抓到人便東家長西家短的,又何不盡一己之心助萬眾之群呢?
 終於渡過了三百多分鐘的漫長旅程。我們來到了異鄉———台北。
 台北———偌大的世界!到處有縱橫交錯的車輛,人潮洶湧,煙霧四起,難怪阿進伯又猛咳嗽,差點咳出血來。在忙些什麼呀!他們。實在令我百思不解。
 「阿進伯,你到過台北啊!」
 「只到過一次,找一個日據時代互相幫忙的患難之交,但是,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阿進伯有些感傷地說。阿進伯的腳,就是當時被撞成殘廢的。
 「阿進伯,我餓了!」
 「哦!真該死,從出門到現在,都沒有吃咧!你不說啊!我都忘了饑餓!」阿進伯咧開嘴笑,很親切很稚氣。於是我們便在一家自助餐館解決了民生問題。目前剩下的只有住的問題了。
 台北的房子!實在貴得驚人———對我們而言。並非我們沒錢,但是經過我們精打細算的結果,決定找個不必豪華,不必高樓且租金便宜的房子,應不為過才是!於是,不久我們便順利地住進一家二層樓的中古房子。裏面只住了一位婦人。這位婦人年逾六十,臉頰紅一塊、紫一塊,不仔細看哪!還以為參加拳擊賽被「修理」過的呢!
 「你們就叫我『張大嬸』好了!人家都是這麼叫我的!」張大嬸接著又說:「歡迎你們住進來,我一個人,怪寂寞的,先生早死,沒有留下什麼,只有這空洞的樓房,也有十幾年的歷史!」於是,我和阿進伯便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裏定居下來。
 「阿進伯,張大嬸又端茶上來給你了!」我正在擦桌「張大嬸,請坐嘛!阿進伯馬上就出來了!」
 「不用了,我正在燉雞湯哩!你把它蓋好,我要下去了!」
 自從阿進伯來到台北以後,沒有再喝過半滴酒,這功勞應該歸於張大嬸吧!是她的茶改掉阿進伯的酒,所以我幾乎可以察覺到,這個喜歡塗塗抹抹的張大嬸對於小她五六歲的阿進伯產生了年輕人所謂的「愛慕」或「情感」!
 時光匆匆,轉眼在台北已居住有五年之久了,阿進伯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最近,時常飯不下嚥,湯不下飲,獨自喃喃自語,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我急死了,阿進伯怎麼要這個樣子嘛?要送他上醫院,他抓人就打,逢人就罵,實在令我難過。張大嬸仍神采奕奕,她一上樓,就把我拉到一邊說:「唉!這是『死前的徵兆』呀!」
 死前的徵兆!張大嬸的口德真差,我猛搖頭,阿進伯和我還有理想未完成,他不可能就此罷休的,他不可能的,對不對,阿進伯。
 一天,從工廠回到家,一上樓,剛要進門,房間裏便傅來了抽泣哀嚎的哭聲。我呆住了半晌,便即刻衝了進去,張大嬸說中了,阿進伯正在作死前的掙扎,他口中無助地吶喊:「秀……玫……秀……玫!」聲音細微地崁進我將粉碎的心。
 「阿進伯,快醒來呀!快!我今天又領薪了,我們又可以多存一些錢了呀!離我們的志向愈來愈近了,您不能半途而廢,阿進伯!」我嘶聲力竭地說著,想使他「回生」。但,一切都完了。阿進伯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阿進伯背我而去了!他沒有實現的理想,我相信他死不瞑目的。阿進伯呀!難道您不知道我方秀玫只有你一個唯一的親人麼?難道您忘了我積欠您一大筆人情債還沒有償還麼?您走了,叫我獨自一人,孤伶伶地活在這世上,您未免太狠心了呀!
 自從阿進伯在我的生活圈子消失了以後,我也辭掉了工廠的工作。每天望著他唯一的肖像,想念著他,一顆碎了的心,渾噩地難以彌補,更可惡的是,張大嬸知道我沒「頭路」,竟蠱惑我說:
 「秀玫啊!你的臉蛋很吃香,又白又嫩的,身材又好,只要再稍微打扮修飾一番,在酒廊上班,一定會受重視的。」
 所以我提起箱子,帶著阿進伯的遺像,離開了這令人厭惡又難過的地方,決定去實現阿進伯和我共擁有的抱負。
 如今,一段艱辛的辛酸史已熬過了,我也代阿進伯完成了那偉大的抱負———收養那些可憐的孤兒,給他們一個快樂的世界,為他們開拓往後的前途。因為我相信,只有在正常環境下生長的孩子,在愛心灌溉下茁莊的青少年,才有美麗的遠景,健康的身心可言。我更相信,阿進伯一旦知悉我已實現了理想,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哇……!」一陣哭泣聲,結束了一段淚的回憶史,趕緊擦乾淚痕,為今後的「院長」任務,積極努力地去做好它。也希望人人都能時常體念關心你周遭的可憐人,不要遺忘他們,不要欺侮他們,更不要輕視他們的存在。讓愛充滿在世界每個角落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