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我擁有生平第一枚圖章。這枚圖章對正值黛綠年華的我而言，象徵著通往成人之路的鎖鑰，我隨即興高采烈地前往學校代辦的銀行開了戶，正式躍升為「存款階級」。有了自己可以任意支配的金錢，就意味足以和「大人」「等量齊觀」———年輕的我如是堅持。
還記得第一次拿到圖章的那一天，我迫不及待的手執茶褐色章體，沾染上飽滿的紅色汁液，再重重的捺印出來，紙白如雪，更襯得我的名字彷彿一朵方形玫瑰，嬌艷欲滴；嘴裏不免一陣低呼，恭敬之心油然而生。
十六歲少女的心，是一隻飽漲著理想與夢幻的風帆，總覺得天可以永遠那樣亮麗蔚藍，雲也可以永遠呈現柔美舒卷的姿影……；總之，年紀雖小，氣派十足。坐公車偏愛揀駕駛身邊的位子，下巴抬得老高，由整片大玻璃窗俯看車水馬龍，只覺城鎮中人人車車都待檢閱。簡直有點「君臨天下」的況味。
然而正也因為這般心高意孤，一股情緒總在心底糾結：感覺自己宛如籠中飛鷹，空有銳眼堅翅，卻無法舉臂翱翔。學校的課業，父母師長的叮嚀，於我只是束縛。當時滿心渴望能夠早日北上唸大學，掙脫南部小鎮，到大都會的廣闊空間呼吸自由空氣。
十九歲那年，我如願以償的遠赴台北大學城一展身手，髮絲無聲無息默默成長，我的生命之洋卻正澎湃洶湧，蓄勢待發。
大學生涯在興奮中展開，美夢終於成真。離家北上的前一天，我在餵得飽飽的行囊中，塞進我的一千零一顆圖章，為它在遠地銀行安排另一段嶄新旅程。
大學生活的多采多姿與繽紛妙趣，超乎原來想像。我嘗試在知識之海中泅泳，也徜徉在社團天地間汲取養分；小女孩長大了。
當畢業鐘聲響起，夏蟬高唱的時節，我旋即通過考試，順利加入研究生的行列，開啟人生另一扇窗。隨著求學之路再上層樓，我也逐漸發覺：人間並不全然是好山好水好風景。然而天空一味晴朗亦不盡圓滿，偶爾烏雲遮日，甚且滂沱大雨過後，整個天幕彷彿幾經擦拭，明淨清新，較之陰雨前反而更嫵媚三分———這「變景」之趣，絕非十六歲荳蔻少女心所能體會。
甫進大學先是住校，復搬遷至校外賃屋而居，及至研究所，再度重溫住校生活。在住所幾番遷移的過程中，我的圖章也多次不慎遺失。每當我正打算放棄尋找，另刻代用章時，它卻又奇蹟似的出現。我毋寧相信它是有靈的，願意盡忠職守，為我個人短短生命史作見證。
研究所課業繁重，以往喧囂的心緒慢慢沉澱。夜遊、登山、露營的歡樂喧嘩，也被夜半挑燈苦讀的沉寂取代。人總要學會對自己負責，浮躁飛揚的小女孩，已經是沉潛內斂的大女孩了。
研究所兩年彈指間過，為了發展抱負，披上戰甲，每天穿梭在水泥叢林裏衝鋒陷陣，巧笑嫣然的周旋於工作夥伴與客戶之間。想來未免慨嘆，當初一心掙脫小鎮懷抱，投身於大都會一展身手，如今卻反而豔羨往昔慵懶的小鎮情調。家鄉的人連走路都是那樣徐徐緩緩，一派悠閒———也幸虧有家鄉的特殊景致可供追憶，才得以在每天上下班尖鋒時段低頭疾行時，讓思想增添一點點馳騁的空間。
求學、工作、結婚，人生三部曲。依循這不變的律動，我在這個城市結識男友，並在紅毯上許下永恆的誓言。
晚上就寢前，我特別捻亮床頭小燈，讓圖章籠罩於昏黃燈暈延展的溫暖中。我仔細端詳，又忍不住再三撫摸它———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五年？
從十六歲以來，圖章看著我由青澀的少女長成少婦，它曾經分享我的榮耀，也曾為我分擔煩憂。這些一去不復返的歲月中，不知多少人曾在我的生命中駐足，來來去去；不知有多少悲歡離合在心版上烙下痕跡；我愛過，也被愛過，哭過，也笑過；志得意滿過，更挫折沮喪過……；如今我已逾而立之年，肌膚不若少女時期平整光滑，眼圈甚且堆起了細小皺紋，然而圖章依然不變，不但是外在依舊，護持之心也絲毫未曾轉移。
成長過程中，我見識過不少好圖章，有的以田黃石、雞血石為質地，握在手中只覺溫潤；也有的作工精細，雕龍刻虎，令人愛不忍釋；然而，我還是最喜歡自己的骨董圖章，因為它鐫刻著我個人成長的軌跡，更紀錄了我一生中最馥郁的芳華。
也是情緣／乃欣
- 2008-05-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