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白姨像一朵白雲,溫溫柔柔的飄進小威的家。
那是春夏相交的季節,才落過一場春雨,村後的林子都抽出新綠的嫩芽。小學裡傳出一陣陣稚氣的朗書聲,一簇盎然新意的氣象。下了課,一大群揹著大書包的學童,一窩蜂的湧出校門口,嘻嘻哈哈的吵鬧著。小威彎過圍牆,步過獨木橋,一個人沿著河堤走著。黃昏的顏料傾倒出來,在天邊化開,偶爾一兩隻飛鳥,掠過一絲微風,對岸村裡的炊煙,一縷縷的升起,卻彷彿散在遙遠的另一個空間。
河岸上一處隆起的小土堆,小威慣常坐在上面,聆聽潺潺的溪水,嗚嗚咽咽的流過腳下;水牛壓低著頭喝水,白鷺鷥悠閒的停在一旁。水洗過的晴空,褪去亮麗的藍,換上逐漸昏暗的紅。
小威的家在村子北邊,較遠的一所老宅子,前後院種滿花草樹木,平時少有人至,顯得格外孤立荒涼。爸爸在鎮上高中當教官,早上和小威一道出門,卻比小威要晚回家。家裡只有長年臥在床上的媽媽,如果爸爸不在,小威是不願回去的,他害怕那幢古老神秘且陰寒的宅子,到處都是冷冷的,連廚房爐灶上也經常是空空冷冷,就像書上所寫黑黝黝的無底洞,會把人給吞噬似的。
其實小威的媽媽是個標緻的小婦人,不但勤快俐落,而且賢淑能幹。在小威三個月大的時候,有一次推著娃娃車在堤岸上散步,就在小土堆上,踩到滾圓的小石子,滑到水裡,被救起時,已因腦部嚴重缺氧而成為植物人。小威是在鎮上托兒所長大的,早上爸爸送他到托兒所,下了班才抱回家,然後料理家務和床上的妻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記憶中,小威根本沒有媽媽的印象,他只看見毫無生氣的臥房裡,一具無法動彈的軀殼,死死的放在床鋪上。平常也只是倚著房門,想著媽媽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像別人的媽媽一樣,會說話、會抱抱我、會作菜、會洗衣?他翻過舊時的相簿,身穿空軍軍服,英姿煥發的父親身旁,倚著一位可人的小婦人,嘴角牽動一抹笑意,這漂亮的女人就是媽媽吧?小威重燃一股希望:要看看漂亮的媽媽。
有一天,小威早些到家,怯怯的挨到床邊,學父親摸摸她的額頭,低低叫喚著。床上的媽媽動也不動,只有兩個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轉動著,像龍眼核一樣。好一會兒,小威靜靜的退出房門,坐在門檻上,天際一抹煙雲,彷彿相簿裡抹去的媽媽的身影。秋分的涼風一陣一陣吹過,捲起落葉,老樹枝沙沙的搖晃,依呀依呀的。從此,小威變得更沉默更孤僻,腦子裡不時浮現床上有著兩個大窟窿的媽媽;他在圖畫紙上,用鉛筆勾勒出媽媽的臉孔,模糊不清,映著小溪、土丘,和長空的藍天白雲。
天色漸漸的暗淡下來,夜蟲唧唧的吵叫起來。小威跳下河堤,順著小路興奮的奔跑,想著爸爸也該回家了。但是步伐隨著失望的心情慢下來,因為遠遠的見不到家裡的亮燈。正猶疑的當兒,爸爸鑽出身後的巷子喊他,隨即拿出一盒蠟筆遞給他。小威喜孜孜的接過來,說不出的喜悅;當晚吃過飯,便趴在桌上塗鴉起來:藍藍的天,紅紅的花,綠綠的草地……小威的夢,也五彩繽紛的熱鬧起來。
一個星期後,爸爸說要從鎮上找個人來陪小威做功課。隔天,就帶了一個大女孩回家。女孩兒叫白佳幼,是爸爸學校的學生,去年畢業,在家自修準備重考大學。小威怯生生的躲在爸爸背後,探出半個小腦袋打量她,高高瘦瘦的身段,素素淨淨的打扮,才及肩的直髮,一臉和氣的笑著。爸爸要小威喊她「白老師」,女孩兒不肯,要他喊「白姨」較親切。
每天下課的時候,白姨都到校門口接小威,然後兩個人從河堤上漫步回家。小威心裡真是高興,因為總算有人陪他。
白姨好脾氣,又疼小威,常常問問小威學校的情形啦、功課之類的;又有耐性聽,小威說話,聽著聽著,嘴角總掛著微笑。小威帶白姨到河堤上,尋到那土丘上便坐著,一起看水牛、鷺鷥,看藍天白雲,聽鳥囀、蛙鳴。有時看得高興,白姨哼著「白雲故鄉」的曲子,抓起小威白哲的嫩手,輕輕的打著拍子;有時候還唱「茉莉花」,或其他民謠,細緻的歌聲,聽得小威都著了迷。仰起頭,夕陽映上白姨的臉,那景緻,深深的烙在小威的腦海裡。
偶爾,白姨會指著天邊,告訴他白雲的故事,告訴他盤古開天闢地,女媧補天的民間傳奇;見了路邊挑著擔子的小販,還會買碗冰甜的豆花給小威吃,或買串糖葫蘆,或糖炒栗子。小威真是喜歡白姨。
現在小威不必巴巴的等著父親回家燒飯了,因為白姨總把一切料理得既乾淨又舒服;她抹去日積月累的塵埃,抹去陰霾的氣息,化去凝固的空氣。小威興采采的將鼻子湊近明亮剔透的窗前,望著院子裡的大樹,回頭看看飯桌前低頭讀書的白姨,想著媽媽應該像白姨這樣才對。
白姨總陪著小威等到爸爸回家,有些時候哄著小威睡了才離去。白姨在真好,小威多希望白姨能住在家裡,天天陪著他。
學校老師要小朋友交一張畫。小威畫了一個女人,坐在河岸上,手指著天空的飛鳥,那分明是白姨的模樣,可是老師硬向全班同學說那媽媽的畫像很有創意。小威有些兒惱怒,明明是白姨嘛!下了課,小威拿了圖畫給白姨看,還沒頭沒腦的解釋了一大堆,白姨燦爛的笑著,像潔白的茉莉花,又像柔軟的白雲,小威答應將畫送給白姨。
以前小威喜歡星期日,因為爸爸可以留在家陪他,可是現在小威不喜歡星期日了,因為白姨要上聖堂望彌撒,不來陪小威。教堂在鎮上,白姨曾指著日落的西邊,告訴他說:「尖尖的屋頂,灰白的建築,高高的懸著十字架的房子就是聖堂。」
終於有一天,小威跟著白姨到聖堂,肅穆的氣氛把小威呆住了,彌撒的儀式進行著,小威只管望著臺前比手劃腳的神父,供著的耶穌苦像和聖母像,還有七彩的玻璃窗。前排幾位穿著白色會服的修女,虔敬的跪著,好似下凡來的天使。這一切一切濃厚的宗教色彩,都讓小威感到無比的神秘莊嚴,而身旁端坐的白姨,在他眼裡,何嘗不是天上的女神?
回家後,小威拿出蠟筆,畫下聖堂,畫下聖堂裡的白姨。他最愛修女的衣服,穿在白姨身上一定更美。
白姨和小威幾乎天天到河堤上,坐著小土堆,白姨說了無數個故事,有「金銀島」、「湯姆歷險記」、「天方夜譚」,有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話,還有宙斯、阿波羅和維納斯的神話;白姨還說了聖經上關於小耶穌的故事。小威愛極了,雖然有些深奧難懂,也都憑著豐富的想像力將一切畫了下來。其中他最喜歡西方神話,因為那些人神交錯複雜的性格,是非常吸引人的。
當第一聲蟬鳴響起,白姨不再來了。爸爸說白姨要考完聯考才會再來。小威好失望,盼著白姨快快回來;他記起白姨教他祈禱,教他凡事要告訴好耶穌就會實現,小威每天學著畫十字聖號作祈禱,因為耶穌聽到他的話,會讓白姨回來。
可是白姨沒有回來。放暑假的第二天,家裡來了一些陌生人,將安靜裹在白布單裡的媽媽抬走。爸爸在屋裡收拾著,彎著腰身的背影,似乎異常忙碌。窗外的鳥兒啁啾不停,午後的空氣有些鬱悶,陽光不經意的射了進來,落在空蕩蕩的床鋪上,顯得不太習慣。
過了幾天,小威和爸爸到火葬場去,他看著媽媽化成白煙,緩緩的升到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揀起的骨灰,就放在寺裡。
整個暑假在溽熱的暑氣中,刻板單調的過去了。爸爸讓小威到鎮上的繪畫班上課,沒課時就陪爸爸到學校值班。小威真希望能再見到白姨,他央求爸爸帶他到聖堂去望彌撒,或者自己溜到河邊的小土堆,期待能等到白姨。而白姨,卻彷彿天上浮游的雲絲,微風一過,便不著痕跡的消散了。小威一日盼過一日,小小的心靈裡填滿了白姨的影子。
溪水依然緩緩的流過,堤岸邊的綠地如昔,悠悠蒼穹,盛夏的天是無際的蔚藍,而雲朵來來去去也不知飄過了多少。落日餘暉還是一樣的迷人,穿過濃密的樹林,一片金黃灑在小河上,亮晶晶的彷彿沈澱的砂金。小威一一的畫了下來,畫下他的心情,畫下他的思念,巴巴的等著給白姨看。
八月末,爸爸奉調到臺北的一所大學。小威不知是愕然還是害怕?他害怕要離開這個熟悉且親切的村子,而臺北終究是遙遠不可知的一個都市。他最捨不下村後的那條小溪,蔭涼的樹林,和疼他愛他的白姨。
他央求爸爸再把白姨找來,或者不要搬到臺北;爸爸只說白姨不在鎮上了,到外地去考大學還沒回來。
臺北的家是公家配給的宿舍,窄窄小小的,不似鄉下老宅那麼寬敞,但對父子倆倒蠻合適的。後門正對著大學的運動場,門前是規劃整齊的街道,來來往往的人群,車水馬龍,很是繁囂。小威現在是小學三年級了,他不喜歡這裡,每天得走一大段路上學,聽不到鳥語,看不到溪水河堤。他想像在舊日大宅裡的情景,趴在桌上聽鳥鳴蟬叫,夏日的風,把雲絮牽過午後的窗櫺……。
一天黃昏,小威坐在矮牆上,看大學裡新生杯拔河比賽,粗大的麻繩跨過中心白線,黑壓壓的兩隊人馬,吆喝聲、加油聲不斷的傳送過來。比賽一結束,人群一哄而散,驀然間,一身熟悉的背影,雜在人叢中,一步步的邁向西沈的落日。是白姨!小威無比的驚喜,他滑下牆頭站定腳,急促的趕上前去。
校門口的站牌下,他終於尋得白姨。竄出頭,真個把白姨嚇了一跳。小威那裡肯放人?抓著白姨,硬拉著她回家。
爸爸直誇白姨更出落得漂亮,三個人高高興興的述說著。原來白姨到臺北考試,又留在親戚家玩了一陣子才回鎮上,去看小威時,已人去樓空,徒然一座古老的大宅,白姨若有所失的難過好半天。悵然的來到臺北唸書,沒料到居然就在爸爸的學校,又成了爸爸的學生。
白姨還是來陪小威讀書。
爸爸其實是喜歡白姨的,他喜歡白姨的柔靜善良,喜歡她的細緻。很多地方,白姨像極了他死去的妻子;當她挽起小威的手,當她摟著小威,當她拭去餐桌上的殘渣,當她低頭、轉身,或者側臉、微笑,每一個神情動作,都宛如他心愛的妻子,那在床上臥了八年的不幸女人。八年是如何漫長的歲月?是如何堆壘出來的分分秒秒,日日月月?而他的妻子———小威的母親,就這麼過了,無聲無息,無嘆無怨。(未完待續)
白雲故鄉/石 隱
- 2008-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