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當年,小威的媽媽落水後被送回家,他曾經是如何的絕望?如何的痛不慾生?他輕輕地撫著愛妻的容顏,低低叫喚著妻的小名,他多想喚醒沈睡的妻子!而小威———唯一來自妻的孩子,她唯一留下來的孩子,是何其無辜可憐?村裡鎮上的朋友,不只一次勸他再娶,說是一個大男人帶著奶娃兒不好過日子。可是他寧願相信奇蹟會來臨,他的妻會醒過來,像新婚時一樣,哼著一曲又一曲的小調,歡愉的整理可愛的家。他還答應過妻,等小威滿週歲,要送她一架山葉鋼琴的。而今,他依然坐在窗口的搖椅上,在視線裡的,卻不是當年的女子,而是他曾經教過一學期軍訓課程的學生。
那晚,他送她回去。他們穿過側門的一排槭樹,晚秋的涼風,拂動她的髮,荷塘裡的月色,鬆淡地搖曳,盪出一波又一波的水光。在宿舍的門口,她頷首淺笑著說晚安,明亮的雙眸在月下閃爍,猛地問起小威的媽媽,他淡淡地說:走了。轉過身,大步地走開。
星期日,白姨仍舊上教堂望彌撒。小威跟去幾次,冗長的儀式依舊進行著,他總心不在焉地想著別的事;神父在祭台前嘟噥的講道;有時候他掏出口袋中的紙牌瞧了半天;有時候東張西望地尋找什麼似的,偶爾他抬起頭看見聖母慈善的雕像,或者戴著頭紗,神秘美麗的修女,還是會不禁偷偷地瞄著白姨。
他畫了穿修女服的白姨,白姨看了,也喜歡。小威問什麼是修女?白姨說是服侍天主的婦女。小威問白姨會不會去當修女?白姨只是笑笑。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白姨已經是大四的學生了,小威也升上六年級。白姨和小威的感情,像姐弟,又像母子,在外人的眼裡,三個人就像幸福的一家。有一回下大雨,白姨到學校接小威,學校的老師當白姨是媽媽,劉太太劉太太的喊,白姨的臉頰飛紅一片,不自在的虛應了。小威的心裡卻甜蜜蜜的想著:白姨就是媽媽?
爸爸和白姨也像取得某種默契似的,兩人偶爾去看場電影;或者趁著送白姨回宿舍,在校園散散步。爸爸變得年輕多了,原本就挺拔的身軀,如今更是朝氣盎然;站在白姨身旁,不知羡煞多少人?
畢業典禮那天,爸爸換上簇新的軍服,帶著小威,和白姨合拍了許多照片。
沒多久,白姨回鎮上去,在村裡的小學教書。不時地寫信給小威,說說鎮上的人事變遷,說村裡小威的老家何等荒蕪;有時候也提到學校的情景,和村後的那條溪水,說天上變幻無窮的白雲藍天,說林中的飛鳥。小威收了信,總憑著童年的模糊印象,畫出一張又一張,充滿鄉村田園的圖畫。
幾年的功夫,小威都已是高二,除了和白姨的書信往返之外,只有年前一次和爸爸回老家去住了幾天,看看白姨。白姨在學校裡教書很是快活,學生們都喜歡她,課餘時間,就在聖堂裡幫忙。
回臺北沒多久,白姨來封信,說她決定入修會。爸爸看了信,只是輕輕地將信箋折疊好,放進大抽屜的信盒裡。
小威的心裡難過好一陣子,老覺得失去什麼似的。而慈愛的好天主,好耶穌呢?當年奪走了媽媽,如今為什麼又來搶白姨?孩提時,和白姨到聖堂望彌撒的情景都浮上來,他想起白姨在聖堂前的恭敬卑遜,他想起小時候把白姨畫成一個修女時,她嘴角的微笑。他知道了什麼是修女,但他多不願白姨穿上修女服?他多希望白姨只是平平凡凡的女人?嫁給爸爸,做他的好母親,做父親的好妻子?
大學聯考放榜,小威考取一所私立大學的美術系,學校依山傍水,蒼翠的山、碧綠的水,像極了老家的小河。
初時,小威去修會看過白姨幾次,後來忙著學校的事,忙著交女友、談戀愛,多少試煉了人生悲歡離合的幾番無奈,經歷了人情世故,嚐過了酸甜苦辣的滋味,便少去了,然而對白姨的思念,卻一日甚於一日。
小威經常揹起畫架,走到後山的溪水邊,聽那亙古不變,琤琤琮琮的流水;他想起故鄉的種種:裊繞不散的炊煙,西沈的紅日,倦歸的飛鳥,還有隱藏在林子裡的點點燈火,他想起和白姨在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心頭盈盈的,多希望昨日重現!
下一次,去看白姨時,記得好好為她作張畫。小威想,心裡悵悵的。(完)
白雲故鄉/石 隱
- 2008-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