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乃欣     

  • 2008-06-02
 她應該不算個人,許多「人」所該具備擁有的東西,她全沒有。
 但是,很荒繆的是竟然有許多的人,會主動來找她談話。
 白天,在那個所謂精神復健的場所,她要面對各種精神疾病患者。
 每個患者都有一籮筐的事,大多是辛酸、悲苦的。諸如課業壓力、情感受挫、病痛纏身……。人會成為精神病患,除了遺傳外,大多數都是經過長期壓迫、掙扎而導致崩潰。
 事實上,她是不帶情感的人,但外表給人的錯覺,卻是情感豐富者。
 她在面對病患投訴委曲時,會不由地眼紅,看見患者自傷所留下的傷口,她的心也跟著顫抖。工作伙伴見了如此場面,都會溫柔的說:她真是好人,太有同情心了。
 但是不是這樣。
 真正的答案只有她知道。
 她的哭泣,不是緣於悲憫病患的苦難,而是,代表無奈。
 她說他們不應抱怨,不應自傷、不應不滿足,不應不快樂。……都是假的呵,有啥好計較?於是,她哭了,就為了那些病患的無知這麼個理由。
 她不能理解秀惠抱怨大家不愛她時,心中對自己無望的否決的痛苦;她不能體會阿賢責罵媽媽不好時,自己心裡頭的矛盾;她也不知道美英說先生棄離她而去時,那種悽苦的心態;……。她完全不懂,因為,她不是人。
 她又說:「生存」也是虛幻的,無須為虛幻的事物動心。
 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慾,任何情感的牽絆都會讓人窒息。而她,什麼都不懂,只一味為人類的「懞懂」而哭。
 晚上,走出了那個情感構成的監獄,她恍忽了。
 每一個人都有自我的情感生活。在夜晚,阿娜的女子可能會依附在一具寬容的胸膛上喃喃細語,慈顏的媽媽會擁抱孩子入夢。
 那是幸福,而她依然不懂。她沒有靠枕的膀彎,沒有溫馨的擁抱……。她不知道幹什麼事好?甚至連哭泣的理由也沒有了。因為白天令她無奈的那批人已經在夜晚消失。
 她,她不知道幹什麼好。
 今天,她如游魂般漂盪到這裡來了。一家新款咖啡室。
 它是綜合了所有現代人的心理需要裝潢而成的咖啡室。
 氣派的門面由一對精緻的透明玻璃門支撐。開了門是個寬廣的玄關,右邊有道大理石鋪製的階梯。拾階而下,右手邊是吧檯,再往裡走,右邊是佔地約五坪的中庭,以稍不規則的排列方式架放幾套坐椅,其中也穿插著看來新鮮的盆景。這個地方是用來容納團體的客人。在那裡聚會,除了享受高尚的氣氛外,又不流於拘謹。大夥在興高彩烈談話之際不會有干擾到別人的抱歉。
 穿過中庭,就是一列整齊規劃的坐椅了。第一張桌子與第二張桌子中間隔著一扇半人高的屏風,第二張桌子與第三張桌子也隔著一扇半人高的屏風。就像骨牌一樣持續著下去。
 這第二個區域是屬於「黑暗區」。也就是適合情侶或者親密的伙伴並肩而坐的地方。
 但巧妙的是它又不完全是「黑暗」。
 在每張桌上,都設置一盞低垂的檯燈、一具電話、一疊便條紙和一支筆,以及菸灰缸和火柴,坐椅旁又架放盆植物。
 於是這個黑暗區實際上又可用以包容那群「獨俠客」。
 獨俠客可以到櫃檯旁的書架上取本雜誌或報紙坐在植物旁的沙發上,安然扭開檯燈、擦亮火柴點菸……。
 三百燭光的光線會被前面的屏風擋住,而不會破壞前桌那對親密的人的情調。
 放置書籍的架子內容包羅萬象。從新新聞到雙十園和新姐妹,其中也包含了生物類及自然類的書刊。
 她很滿意這個地方。
 挑選了第四張座椅,輕輕扭開檯燈。然後認真的考慮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適合取閱那類書?
 就在這時候,後座傳來交談的聲音。是情侶吧?她想。因為後面那張桌子的檯燈是熄滅的,一片黑暗。
 「好不好嘛?……」是女子嬌嫩的聾音。沉默許久,女子又開口了,「你就這樣膽小?我都敢離家出走了,你連收容我的勇氣都沒有。」
 哦……原來……。
 她放棄了取書的念頭,豎起了耳朵去介入後面那對人的故事。
 又幾分鐘過去了,男子還是保持沉默,只是聽見杯子碰撞桌面的聲音。後來女子大概哭了。
 終於她找到令自己哭泣的理由了。為了那個女子的傻,她很想轉過頭大聲的告訴那個女子,不要作賤自己了,沒啥好哭的。
 只是她沒真的如此做。她等著看故事的進展。而這一幕的進展可真緩慢,她都等煩了,索性點根菸跟著耗。
 而不自覺地,她居然從手提袋裡搜尋出通訊簿來,一頁頁翻閱。
 葉國珍、徐文永、仁文、劉孟源……一個一個曾經在她生命中留下痕跡而後消匿的人,如今全浮印出來。
 握起電話筒,右手食指卻按不下任何一個數目鍵::,好不容易按下了一組電話號碼,卻不屬於那些個人,而是給一個中年男子,一個同是否決人生的人。
 電話通了,要說什麼呢?
 他也不知道在電話中可以和她說什麼?
 他否決人生,但是他有一個家庭用以遮掩他的想法。
 他很苦悶吧?她想。因為他不能放下這個遮掩的套子,而這個套子對他或者對她而言,都是諷刺。
 罷了。她說。然後掛上電話。
 抬起頭來,正見一位打扮入時的女人輕盈的迎面而來,然後在第三張座椅停下腳步,一屁股坐上。隨後,來了個男人挨著女人身旁坐下,顯然兩人是緊密的靠著。
 多美好啊!她不禁心動了。卻在心裡頭裝假的暗唸:唉!無聊。
 事實上這個時候,她除了繼續留意後座的情節發展,也同時注目前座的這對人了。
 「你把單子拿出來,我來看看。」是前座的女人的聲音。
 男子扭開了燈,然後從容的自口袋拿出一張紙攤開。
 「我最會逼牌號了,」女人提高聲調說:「上回我同事拿了張神明牌猜不出號碼,我一看我就知道了。而上面畫著一頭牛、尾巴被砍掉了,一把刀子落在地上。我說是『二○一』,牛是『二』,一把刀是『一』,尾巴斷了就是『○』,結果開牌,真是『二○一』……」
 天哪!真不羅曼蒂克。
 偷偷回頭,一片漆黑看不見那對人的表情,可惡的是他們竟一直不說話。有可能情節已經有所進展,只是前座女子的高嗓門可能壓住了後座女子柔弱的細語。
 她決定放棄了。兀自起身去拿本雜誌來看。
 已經夜間十一點了,她突然想起「望鄉」中阿琦說的一句話:「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多年前在皇后電影院看這部片子,劇中的阿琦如燃燒的火把燙傷了她的心。事隔多年,她無由的在這個時刻想起阿琦及阿琦說的話。這意味著什麼?
 她不知道後座的人走了沒有,而前座的人,依然熱烈討論著這一期的明牌。
 要走了。合起通訊簿,低頭走出這家新穎的咖啡室。
 明天晚上再來吧。她說。
 她來的主要原因,是要捕捉令她哭泣的理由。除了這些,她還能擁有什麼。誰教她不讓自己淪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