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揉惺忪的雙眼,再看一看那個不醒眼的破舊鬧鐘,上面正指著六點。唉呀!糟糕,今晚不是要參加柳柳的生日舞會嗎?該死,竟差點忘了。
連忙跳下那嘎嘎作響的木板床,不一會兒時間,忽然發現開始像個工作了一天的人似的遲緩下來,不為什麼,只是想到今晚要替小哲補習,如果不去,向舅媽是很難啟齒的,該怎麼辦呢?還是先到舅媽家去再做決定,今天既然是柳柳的生日,說什麼交情、道義我都應該去給她慶生祝賀才對,因為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學。
一路上那顆心像個吊桶般懸在半空中七上八下的跳著,像是告訴我不要去,免得遭到那冷潮熱諷的侮辱,不知覺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二舅家的門口了,那緊閉的鐵門,似在催我快離開這令人惴慄的地方。就在此時,鼓足了勇氣按下那藏在牆角不入眼的門鈴。叮咚、叮咚,由裏面傳來了急急的木屐聲夾雜著一個中年婦人的嗓聲著「誰人呀!」心裏明白的知道,門的裏外是兩種一樣的心情,但卻是兩種不同的心境,門開了,便看見舅媽那魚肚白的雙眼正上下不停的打量著我,然後說:「怎麼啦!叫妳七點來,怎麼七早八早來,來吵死人的啊!」
「舅———舅媽,今晚有個同學過生日,請我去參加熱鬧熱鬧,所———以不能來給小哲補習了,改天可以嗎?」
未待我說完,舅媽卻像機關槍似的搶先說了:「不來就算了,不要說那麼好聽,我還省了一個月幾千元貼妳在外面鬼混,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到外面野,難道不怕人家說閒話嗎?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是欠教養。」說完,碰的一聲,鐵門又被重重地關上。
我雖然極力想要鎮靜,但是那天大的冤枉和惡毒的言語,狠狠的敲擊著我的心,一顆被羞辱侵蝕著的心再也不可能完整了,我猛然的往後跑,熱淚在我的臉上流著,但卻沒有人知道我的心裏此刻正在流血,不曉得為什麼我來到柳柳的家,淚乾了,卻還留著兩道長長的水痕在臉頰,停在門外好一會兒,看了又看那棟二層樓的西式建築,內心有一股暖暖的感覺,那一份對內的嚮往使我去推開那彫刻著花樣的鋁門,柳柳一看見我,便拉著我就往二樓跑,打開房門,真讓我跌進了灰姑娘似的童話孺境和體會那份擁有的滿足,柳柳拿了一件淡藍色的衣服給我,便把我推進別的房間去,拿著它在身上比了老半天沒都有穿上,直到柳柳的催促聲起才趕緊把它往身上套,往柳柳的房間去「好了,柳柳」我怪不好意思地說著。
「哇!好漂亮、好美哦!是嗎!亦卉妳本來就應該好好的打扮打扮。今晚妳將是我舞會中最出色的客人囉!」
照著家中所沒有的落地大櫥鏡,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嘆,這不該是我擁有的,卻讓虛榮心作祟來淹沒我那純真冰涼的心嗎?
一首「生日快樂」的曲子拉開舞會的序幕。
隨著柳柳下樓,客人出乎意外的多,幾乎全不認識,柳柳為我介紹完後便拉著她的舞伴跳舞去了,留下我一人不知所措的呆站在那裏,便索性地躲到角落的沙發上,欣賞著婆娑起舞的舞者,過去對舞會所渴望的憧憬,今晚正帶著我神遊其中,突然被旁來的陌生聲音驚醒了。
「全亦卉,怎麼不去跳舞呢?」一個高大的男孩子在我身邊坐下,也順手遞給我一杯飲料。
「謝謝,我不會。」亦卉有點害羞的回答著。
「那麼下支舞是否肯賞光?」大男孩趁著機會追問著她。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亦卉故意想把話題岔開。
「先回答我,再告訴妳如何?」
「不……,」沒待我說完,便拉起我去跳下支舞了。
現在正放著不知名的鋼琴曲,舞會的氣氛相當的柔和。第一次跳舞好緊張,一會碰到他的鞋尖,一會又踩到他的腳,說也奇怪,現在比剛才輕鬆多了,也沒有那種蹩扭的感覺了。
「左一、右二、左一……不要急慢慢來,對!很好嗎?」他那委屈求全的樣子,真叫人不知如何形容。
「謝謝你!」那是微帶嬌羞顫抖的聲音。
漸漸地有一種好奇使我想看一看他。他的款款深情和體貼的能耐,讓人忘了舞會前的不愉快和人世間的冷暖,還有舅媽那潑婦罵街的兇惡情景。
舞會結束後,我被他的堅持態度送回家,一路上心裏想著:豈能讓一個認識才幾小時的男孩,把家裏的情形了解的一清二楚?到了巷口,便停下來對他說:「我家就在前面,謝謝你送我回來。」亦卉為難的說著。
「不請我進去坐嗎?」大男孩遲疑的帶著疑惑的眼神注視著我。
「我想,今天太晚了,改天吧?再見!」亦卉轉過身拭去那顆久久浸濕眼眶而即將落下的淚珠,便逕自離開了。留下大男孩在巷口呆呆的望著亦卉的身影在小巷的那端消失。
小巷十分的安靜,有著那種「剎那的煦爛終歸於寧靜」的窒息感。家中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燈光,奶奶和弟弟一定睡了,於是躡手躡腳的走進這個睡覺、吃飯、洗澡都在一起的小房子,心中有股酸酸的感覺,似乎在取笑自己那種浮華的虛榮,把頭蒙進被窩裏細細的飲泣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
從那次舞會後,回家的那條未鋪柏油的石子路,總會多了一位「好路」不走走「壞路」的遊子,一起走過天星橋,一起踢石子的樂趣,卻只有這裏才找得到。
星期日,竟然玩過了給小哲補習的時間,他飛快的送我到二舅家,進門之時,他對我說:「亦卉不要緊張,或許妳在裏面會遭遇到最大的傷害,但是我會在門外為妳禱告。」這句話讓我有了解脫的感動,不管受到什麼樣的凌辱都已經不重要了。
調色板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多了紅、黃、綠、藍……好多好多顏色,似乎可以塗滿整個調色板、整顆心。跟他在一起總有說不出的欣懷,只是那種欺騙的陰影一直蒙蔽在我心上。我絕口不提家中的情形,但他卻處處顯出家庭的優越感,他並不是故意在表現自己揭發我的瘡疤,只是他不知道兩種天壤之別的情形撕碎了我的心,深藏在心中的鬱結像一個飽和的氣球,終於在學期結束那天爆破了。
那天照往例的他送我到巷口。
「亦卉,再見!」他乾脆的說詞,令我驚訝的很。
「再見!」我滿足而欣喜的回答著。
走入小巷,也像往常一樣三步併二步的亨著歌曲跑回家去,心中高興的唱著歌,做著家事。忽聽到門外有人在敲門,心想,一定是隔壁的阿網嬸來找奶奶聊天的,便拉開嗓門高喊著「阿網嬸門沒鎖,自己進來吧!奶奶在床頭。」端著菜正想往桌上放,一回頭驚訝的發現,門外站的不是阿網嬸而是大男孩,手上的盤子掉在地上,菜撒得一地都是。
「亦卉,是我!」
「你……你怎麼來的?」我驚恐的問著,可是馬上又鼓足了面對現實的勇氣。
他正在猶豫的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坐在床頭的奶奶笑著對我說:「阿卉,朋友來了,怎麼不請人家坐呢?」
「哦!」我楞楞地回答著。
「這位是我奶奶。」我介紹著。
「奶奶,您好!」他溫文有禮的向奶奶打一聲招呼。
「你們慢慢聊,我到隔壁阿網嬸那裏。」奶奶一面往外走一面說著。
「奶奶慢慢走,小心一點!」我和他似乎有種低迴的默契,而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
奶奶走後,他便在籐椅坐了下來,臉色卻是灰白的。
我們誰也沒有開口,只是覺得冷冷的空氣,在這幾坪不到的小房子裏,形成了僵僵的氣氛,令人很難受。我幾乎承受不了他這種單刀直入的打擊,讓人毫無抵抗的反彈餘力。一個甩頭的動作,讓我清醒的回到現實,告訴自己必須為這受創的自尊而保護自己,不要讓我再把這個傷口擴大,於是緩了好久,我耐不住冷冷地說:
「現在一切都不用隱瞞了,你都看到了,除了一個年邁的奶奶,一個上國中的弟弟和這個租來的破舊小房子之外,一無所有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你現在想要說什麼快說,說完你就可以走了。」
他卻仍然沉默在那裏。而我卻像一隻被抓傷的小雞,用那和著淚水的沙啞聲,激動的吐露早該對他說的一切:
「我父親因為經商失敗,長久以來的憂鬱,使他精神不堪負荷,去逝了。母親因為要供我們唸書,所以忍痛離開我們到北部去工作,難得回來一趟,雖然我們擁有的是不完全的愛,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他們一樣很愛我們,我們也一樣愛他們,我們的愛並不亞於你所擁有的健全的愛!你懂嗎?」我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說著。
大男孩看我如此的激動,不能把持自己的情緒,終於用十分細緻的聲音說:「亦卉,我很抱歉!」
什麼都不用說了,原本這就是你該知道的,以前只是怕你會瞧不起我,所以一直掩飾。現在,我才發現正因為我的怯懦,才真正傷害了自己,今天如果不是你來,我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醒悟呢?我一口氣把它說完。
「亦卉,如果是因為我的無心傷害了妳,那麼請妳原諒,我絕不是故意的,我走了。但是對於妳的狂言怒罵,我可以容忍可以原諒,因為這是妳在不理智時所做出的行為,沒有什麼意義存在,而且它只會毀損一個人的人格與內在的涵養。」說完,他狠狠地拋下一句「再見!」便逕自離開了。
可悲啊!「我被虛榮捉弄所犯下的錯,難道要任別人來宰割,任他人的羞辱腐蝕我嗎?」
再度走進那條曾經擁有無數歡笑、甜蜜,而如今門可羅雀的小巷,內心有種失落的傷感,酒是什麼滋味,要飲過才能體會,愛是什麼滋味,要戀過才會了解……,真是這樣嗎?
默默的移動腳步邁向小巷的盡頭,卻頻頻回頭望著後面,唉!也許是期待有人會從背後喊我一聲「亦卉」的驚奇出現吧!也許是想在這兒撫平巷口所留給我的回憶,也許是在找尋那個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的情吧!
此情綿綿無絕期/于 真
- 2008-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