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春風微陽緩,她拄杖漫步,走下階梯,東引老聚落的特色,沿山而居,階梯陡聳。
爬下不是問題,攀扶屋磚、梯欄,一步、一拄、雙足踏穩。
她要到山下的平原新市集打點魚飯菜,孤個老人在老磚瓦內,耗不了多少糧食,只消幾片葉、幾條魚。
她打夠五天菜量,準備返家,看到架上的醃薑,想買一罐,但摸了摸又放回。
「怎麼不買?」老闆問。
「拿不動,還要上山坡回家哩。」
她馱背魚菜走離,臨近階梯,嘆了一氣,每五天就要這麼爬上一次,真累人。
她扶著梯欄,兩步、一梯,走了許久還不到半山腰。
她歇歇,倚著屋瓦陰涼坐下,眼前的景色真美,風吹著雲走,拂著浪奔,陽光閃耀浪鋒,親親昵昵。
老傢伙還沒死時,總是他在爬階梯,她只是坐在廳堂等他。
憶斯憶斯,心酸楚,老頭子走了三年,兒女在台灣發展,逢年過節也鮮少團聚,「哎……」
她撐起身,準備再爬。
「阿婆,要不要幫忙。」是個年輕聲音。
他背著單肩長條行李,是位中尉,她熟悉包袱樣式,是政戰專屬。
「來報到?」
「剛調來東引。」
「第一次來外島?」
他點點頭,「我替妳拿?」
她交給他,順勢請他幫忙,「輔導長,能不能替我買個東西?」
「什麼呢?」
「下面的雜貨店,買幾瓶醃薑,我好幾年沒吃了,我這個孤獨老人拿不上來,一直買不成。」
他跑下去,才一會兒已回來,「我買了六瓶。」
「我住上面,其實不遠,你們年輕人,幾分鐘就到了,我卻要很久。」
「我不急著報到,我陪妳走。」
他提著她的糧食,跟在她後面,怕她累過頭,往後傾。
走了半小時,到宅了,他替她放妥,她沒有年輕人的飲料請客,只有杯水。
他留了名片,曾來過東引的學長叮囑,政戰要妥善軍民關係,「阿婆,有需要的話,可以打電話給我。」
她謝謝他。
她開了醃薑,嚐嚐,真是人間美味,辣辣、脆脆、微鹹、甘醇,是老頭子的最愛,她本且尚可,不是非啖不可,但老傢伙死後,獨自了許久,竟愛上這味兒,大概是以此懷念兩人相依。
她撥電話給兒女,二子三女,已開枝散葉,長子、次女在台北市,長女在台中縣,次子在高雄縣,么女在桃園市,家用電話、公司專線,加上女婿、媳婦、孫子女的手機,她有三十幾個電話能撥。
她會一次撥盡嗎?或許難以置信,但她做過,那是去年的某個星期日,她看阿兵哥在島上跑來跑去,心想台灣也輕鬆,她輪次撥打,卻沒人有空陪她聊,兒女媳婿忙生意,中生代孫子女忙玩樂、顧家,曾孫子女在補習、上網,那天,她最終是與幾位士官長喫茶瑣碎。
二
週日,老天保佑,是天晴,阿兵哥湧上街,遊客亦不少,東引的街道瞬間充滿人氣。
她也湊熱鬧,她自娛地想,自己是千年老妖,來街上走走、逛逛,吸吸年輕人的氣息,保持青春。
這非全然玩笑,每走過一回,與小子、軍營長官們打聲招呼,他們認得她,總喊聲奶奶、婆婆、阿嬤、阿婆,還有人喚她姥姥、大姑、姑奶奶,陪他們坐坐,聽他們笑話彼此,打鬧調侃,走上階梯也會歡心的疲累。
她遇見他,見他的出巡陣仗,果然是新到任的軍官,只有兩名隨從,一兵與下士。
他揮揮手,開心跑來,「阿婆,也來逛街?」
「天氣好,走走,看能不能活久一點。」
「妳還年輕,還有好久呢。」
她笑著,「你剛來就找到阿兵哥跟著,不容易。」
「他們是上一任輔導長選的業務士,妳知道嗎,我們三個居然同校九年,木柵國小、木柵國中,能在這裡相聚,運氣真好。」
「台北市的木柵?」
「我們也是鄰居,下次返台假已經約好了。」
下士說,「他沒有道義,才剛來就要放假。」
他不好意思笑著,「之前在本島太久沒放假。」
她說,「什麼時候走?」
「下星期的船。」
村幹事看到她,打了招呼,他要去恩愛山,她便跟去,沒與小鬼們閒鬧。
進入納骨塔,村幹事問她,「小孩知道嗎?」
「他們在忙,老頭子也是我處理。」
「還有墓穴,要不要考慮?」
「他燒成灰,我想跟他在一起。」
「也好,不然一個灰、一個骨,一個罈、一個墓,或許見不到彼此。」
她望著一塊塊碑,左邊的,她認識,右邊的,她熟悉,一張張遺照老臉,不見得每位都是深談摯友,但偶爾見面,說過幾句話。
東引才多大?才幾人?不穿軍綠服的是一輩子活在這兒。
她問老傢伙,「裡面是什麼感覺?」
(涼涼的。)
「會不會無聊?」
(阿漁在旁邊,秀姑在後面,晚上很熱鬧,大家到處玩。)
「有沒有飛去台灣,看孩子們在做什麼?」
(很忙,在做大事業,不然就是讀書,為了光宗耀祖。)
「有沒有來看我?」
(妳睡著了,太早,我們這些,子夜才出現,沒看過傳奇故事?)
「我最近常吃醃薑,忘了帶一些來拜你,下次再說。」
(真沒良心,死了就忘記我,只知道自己享受,不過,妳不是討厭它?怎麼又吃?)
「無聊,沒人陪我。」
(我要離開之前,不是常常預言,我走了之後,有一個人會很無聊、會很想我,妳忘了嗎?那時候,妳還笑著說,才沒有這個人。)
「活著……」
她沒辦法再自編答案於心中默應,腦子、情感、創意消耗太多能量,累了。
村幹事送她返家,讓她在階梯口下車。
「要不要我扶妳上去?」
「我還沒老到不能走,而且,黃昏很漂亮,我慢慢散步回家。」
夜漸漸落抵,蚊蟲也多了。
她買了些菜魚,補充食糧,走累了,歇息著,看到蚊子,伸出手在牠們之間翻轉,但不叮她,她心想:這也是血,怎麼著,獨居老孀吸引不了妳們?
三
備糧將耗盡,她看看天空,有重雲,她思慮著,是要在落雨之前下去買?還是多撐一、兩天,少吃點兒,天晴才出門?遇到下雨,可是無窮災難。
她坐在門口思索,想著、想著,覺得少了什麼,她看看左右,原來少了丈夫偷窺的竊語。
約是十五年前,老頭子養萌了怪興趣,他會用高倍數望遠鏡看港、看天。
船一抵港,他便拉她去高處,架起望遠鏡,瞄向進入東引的每個乘客,他一一打量,起初,她不知為什麼,直到某次,老頭子大喊,「是老二!」他要她快來看,兒子回家了,她湊上眼,瞧了半天,並沒有,老頭子接過,再次打量,深信那船客就是,她再看,冷淡回應,「看錯了,連兒子也認不出來。」雖然話語冰冽,但她知道,老頭子也跟她一樣盼著兒女。
望遠鏡還有另一個功能,夜裡,東引燈火滅後,他會架在門口看天空,他不懂得星座銀河,只是覺得美,當他看得心血來潮,會調整好焦距,讓她看,她眼一貼,看到美麗閃亮,就問他,「有什麼意義?」
「我在偷看外星人談戀愛。」
「真無聊,不睡覺,叫我來,只為了這種事?」
他狡黠一笑,握她的手放到天上,無名指正對著方才遠望的辰星,「我送給妳的鑽戒。」
她羞得笑著,「死老頭,幾歲了。」
老頭子走了之後,望遠鏡也收了,她不想拿出來,即使想到他,悲得哭了,也不拿,因為重複著他活著時的可愛幼稚只會讓她離死亡更近。
想著、想著,心口痛了,呼吸短了。
老人的通疾,不是被病死,而是想到心慌失喪。
她撐著,自行前往醫院,醫生問她有沒有親人?
「只有我一個。」
護士為她針管點滴,舒服身體,摸著時,找到名片,「能找這個人來照顧妳嗎?」
她腦昏失序,隨口亂意地說,「可以。」
輔導長趕來醫院,醫生、護士見到他,沒一個有好臉色,看來若非官階比他高,就是上士階以上的醫護士。
醫護們長長串串地告戒他,他點頭唯諾。
他忖慮輕怨:真菜。
翌日午未,她病除了,他送她返家,在階梯口,她望著魚菜,想買,但不甚好意思麻煩,他體貼,看明白她的心意,「我剛好在,買點菜好了,順便提上去。」
「一些就好了,不要太多。」
「多買一點,我明天的船回台灣,好一段時間不在。」
於是她買了八天量的魚菜,幸好有冰箱。
他拿著醬油、鹽巴問,「需不需要調味品?」
「家裡還有,用不完。」
「肥皂、洗衣粉呢?」
可以買幾塊肥皂。」
「一盒好了?」
「我用不了那麼久。」
「怎麼會?還有十幾年呢。」
她開懷一笑。
「買罐頭?麵筋、脆瓜、辣筍、泡菜……」
「泡菜吧,很少吃。」
他提著糧食物品,在階梯前,他蹲下,「我背妳。」
「怎麼好意思。」
他蹲著沒動,意思明顯,她上去了,她亦心知,今天的她是走不回家。
他彎著腰,與野戰背包相比,她不重,但仍小心。
她靠在他背上,替他拿著帽子,階梯緩升而上,兩人震震抖抖,她的心口剎慟:孩子啊……
階梯/弗瑞
- 2008-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