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鄉情萬里
六月份就畢業了,問你怎麼忙到現在才來臺,囁嚅了半晌,你笑著說:「反正已經保送到興大,也不用急著趕來考試,索性,幫家裡忙完收成。」
望著你晒得黝黑的肌膚,么弟,我再次發現屬於大地之子的農村子弟,那份淳樸剛毅底質性,流露在闊別兩年之後,你我重逢的異鄉。
八月十六是個平常的日子。我如常的趕去上班,九點多光景,遠在桃園的大姐撥來電話說,你已負笈來臺,乍聽之餘,一份睽別日久,即將重逢的喜悅,漲得我滿腔滿懷;下班後,興致沖沖的趕去大溪看你,才一推門,正望你堆著一臉笑意的迎接你踏夜而來的兄長。
你開始為離鄉已久的客子,訴說鄉關的種種,我的心也如急遽變化的寒暑表,一瞬一念的起伏,都充沛著悲喜交集的心緒。你提及宗祠重建,六十年才能一見的盛況,除了欣悅,為自己的不能親歷,我更有著深沉的抱憾;而當你提起那年的颱風,肆虐著家鄉即將收成的作物時,更同樣的令我唏噓不已。知道嗎,么弟?從你口中道出一事一物的滄桑,早已超越了山遙水遠的故鄉,彷彿身受的重現在我的目前,讓你的兄長為這一幕幕有情人間的無情造化,無由而又深刻的感到心動和心悸一般。
是的,么弟。雖然在若干年之後的今天,我們都相繼走離了那塊生著我們、育著我們二十個寒暑的土地,但是,我們都明瞭在你我的心中都存著一份深長的鄉愁,和濃郁得不能分割的繫念,對於這份鄉愁和繫念,我們也都極其甘心的背負起這美麗而又鋒銳如刃的負擔,日久天長的伴隨著你我客驛裏踽踽獨行的每一個時日和每一個痕跡;是的,么弟,又有誰能切斷或療治你我與故土血脈相連、心息相通的臍帶的痛楚呢?
最不能忘懷的,要算家鄉的那些歲月了。家鄉就在金門僻遠的一隅,長年為著生計疲於奔命的雙親,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六人,就這樣仗持著祖先留下的幾分薄田度日,由於土壤貧瘠,再加上島上海風強烈,大部份的土地,無非是高粱、玉米之類的穀物,小部份則用來種菜,收成的蔬菜,必須在夜裡兩、三點,用手推車裝載,步行到一個小時左右路程的市場求售,蔬菜的歉收,兼以中間菜販的剝削,往往一車的菜,只能換回三五百元的回報,而同到市場趕集的你我,只知道對著夜半時分,還有著熱鬧景觀,感到好奇之外,對辛勞的父親,所受的人世煎熬,又怎能體會半分呢?么弟啊?么弟,這種景像,這份記憶,在我負笈來臺的這幾年裡,更有著一股相當的嘆慨。
離鄉已六年多了,么弟,這六年來,你從國中到高中,甚且於爭取到保送入學的資格,而我也順利的大學畢業,這其間的變化,不能說不大;而我想惟一不曾改變的,大約是雙親的劬勞吧!去年年底,你來信說我已許久不曾回家,問我能否利用寒假返鄉過年,也一解父母的思子之情。信末,你並且要我寄幾盒冷霜回去,你在信上說:父親的手龜裂得厲害,遇冷逢霜時,總是奇痛。登時,我竟愣了,同時,也陡地讓我想起,每次返鄉時,父親用他長年辛勞的手,觸摸著我的面頰時,幾次被搓痛的情景。知道不,么弟?重複的讀著你的信,身為大哥的我,由於懷鄉,也由於對雙親的愧疚,竟使我悲傷得整夜不能入眠。
你提及臨行前跟父親道別的情形說:爸什麼也沒說,甚至連一句「再見」都吝於出口,呵!么弟啊!么弟,父親就是這般的個性,但是,又有那個為人父母者,不為骨肉遠離,感到悲傷而難奈呢?你還記得嗎?那年大姐赴臺,卻找不到父親道別,母親搓揉著一雙哭紅的眼說:伊是不忍心看著大姐遠去啊!是的,那是六月份的一個午后,我幫大姐提著行囊到車站候車,十歲不到的你,也嚷著要去送行,我們不在通往站牌的路上碰到父親的嗎?那時,他正挑著一擔糞水要到田裡施肥,大姐趨前跟他招呼,父親卻一逕的把頭扭開了;晚餐時刻,你望著父親微紅的眼,不解情的問他是否被沙子吹上了,難道你也忘了嗎,么弟?
呵!么弟,六年後的今天,你也同大哥一樣,踏上了客地這條坎坷而又漫長的征程,在我為你保送入學而深深祝福的此時,卻也不免憂傷的想:家鄉的雙親是否已然習慣為子女送行的悲涼?因此,從大溪搭車到桃園,乃至於從桃園返回臺北的旅途上,望著車窗外一大片蒼翠嫩綠的田野,我不只一次的想起家鄉,想起長年為你我付盡關懷與愛的雙親,和父親那雙因操勞過度而龜裂的手,同時,也為自己羈旅在外,不能定省陪侍,感到無比的愧疚和自責。
二:心情
向青雲已整整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整理著他的休假服裝了。說起來,還真是頭一遭如此莊重的自我裝扮,看他一會摸摸刮得淨盡的下巴,一會拉拉本已相當平襯的衣服,即令是腰間的銅環、腳下的皮鞋,也都在七點多燈光的照映下,一任而又毫無遮攔的輝閃著晶瑩亮麗的炫彩。
最後一次的假期了,向青雲想:再過兩天,就將卸下這一身的戎衣,回到兩年前他熟悉的社會,重新的以另外一種不同的方式,來為這個國家,奉獻一份自己的心力。
事實上,向青雲的假期從他下了午后四至六點的衛哨之後,就已然生效了。然而,此次的假期,向青雲卻沒像往前一樣,拿了假單,就興沖沖的趕著回去,主要的,該是即將退伍的感觸,牽絆著他的心緒吧!近兩年了,在這營區待過的歲月,心中一份眷戀,也因役期將滿而日益加深,真要離開了,那感覺卻是輕輕忽忽,飄飄渺渺的不能落實。
把小帽往頭上一戴,向青雲朝營區大門出去,朱得龍碰巧領著剛下哨的弟兄返回連上,寒暄過後,望著他漸去漸遠的背影,向青雲心中陡然翻騰起一股莫名的衝動。在此之前,他不也同朱得龍一樣,服著安全士官的勤務,帶著弟兄上下哨的嗎?而今,這一切都將因他行將退伍而消除,心中自是異樣的感覺,畢竟,這些都曾是自己熟悉的啊!就拿清槍來說吧:從取下彈匣,拉槍機兩次,將槍機固定在後,關保險,以手指摸有無子彈,通視槍膛,到開保險,送上槍機,擊發和裝上彈匣。這一連串的動作,除掉放假在外,不然那一天不是反複的操作幾遍呢?甚且,這些動作,早如吃飯時一手端碗、一手持筷的使他覺得自然而純熟,即令是閉上眼睛,向青雲依然有把握把它操作得漂亮、俐落而又完美無缺。
服役的這一期間裡,弟兄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苦在一起,樂也在一起,真是吃喝拉撒睡,樣樣不分離,彼此熱絡的感情,早也水乳交融了。但是,對朱得龍,向青雲卻別有一番情誼,原因之一,固然是朱得龍憨厚直爽的性子,使他樂於接近,另外一個因素,則是小同鄉的關係,向青雲家在竹南,朱得龍則住在尖石,每次放假,兩人便北上南下的同進同出,其次,兩人同在一個中心受訓,或多或少也有些關連吧!不過,向青雲卻比朱得龍要早上十幾梯,自然的,朱得龍對這位早他下部隊半年多的學長,敬畏有加,便可以理解了;同樣的,向青雲對這位學弟也一樣照顧有加,從精神上的鼓舞與支持,到現實生活的支助,向青雲都未曾吝嗇過,就拿半年前那次兩百五十公里行軍訓練來說吧,即使自己的雙腳一樣又腫又痛,他依然幫朱得龍扛著背包,並且耐心的陪他走完全程。
提到中心,向青雲一樣有著一份難以言宣的情感。服役前,聽說什麼血濺車籠埔,淚灑關東橋,彷彿處處訓練中心,都是人間煉獄,個個教育班長,都是鬼馬使者,直到自己身歷其境的去體驗,才知道那些道聽塗說的,都是些大放厥詞的誇大形容。
入伍中心在嘉義,兜不上什麼血濺、淚灑之類的名號,真有,那該是入伍當天,矇在被窩裡,一面聽著費玉清的「晚安曲」、一面不能自主的淌下了想家的淚水。到現在,向青雲依舊深刻的記得,入伍那天,全家大小都到車站歡送他,大哥並刻意的買了串長長的鞭炮燃放著,彷彿要驅散些分離的傷感似的,第一次,他的心中充塞著被人期望的喜悅與驕傲。
可以會面的第一個假日,一大早,全家又浩浩蕩蕩的趕來中心探望。臨別之際,向青雲看到母親那一臉欣慰而又釋懷的笑容,使他陡地想起,一個禮拜前,他從南下平快車的窗門,揮手向家人道別時,母親那一份不能掩飾的掛懷的淒楚,那時,母親就站在一絛紅底墨字,寫著「光榮入伍」的布幔下,淚眼通紅的看著他漸去漸遠,想到這,向青雲不禁感動起來。
這一切都是剛入伍時的景象啊;而今,竟然要退伍了,在靠近營門一些的草坪上,向青雲看到連上飼養的兩隻大白鵝,正藉著微弱的燈光,昂首闊步的來回追逐,對於這兩隻小傢伙,他也是一種情懷,記得每次晚點名時,這對渾身雪白的傢伙,總不會忘記湊趣的跑到列子旁,昂首聒噪,似乎也嚷嚷著要參加夜點一般。
部隊時間待久了,偶而會有種鬱悶的感覺,向青雲總要求自己多方面的去追尋日常的樂趣,聽聽營區旁邊淙淙的水聲,看看營外善變的山色,萬物靜觀皆自得,這一直是他服役後,努力去學習的生活方式。
第一次看別人退伍,是下部隊後一個多禮拜的事了。行將退伍的學長,熱絡的給他遞上一根煙,他接過後,顫微微的說:「退伍了?真羡慕你。」
學長拍拍他的背膀,笑著說:「別羡慕我,好好幹才是真的,再說,我也同你一樣,一步一個腳印的走過來的。」
在即將踏離這個營區的此時,向青雲才真體會出這句話的深意,很多事情不就跟當兵一樣,跟走路一樣嗎?一步一個腳印,容不得你急切的想去完成它,也容不得你想賴在原地不走。
走過一段曲折的山徑,前面亮著燈光的地方,就有著候車的站牌了,走過去,正好可以搭八點一刻的末班車到臺中,然後轉車回新竹。
向青雲依戀的回首,望望將要分離的營區,在夜空中,那一座相處已近兩年的建築,依然安詳而肅穆,再抬頭望望秋夜裡滿天的星斗,唇邊不自禁的盪開了一抹笑意。
「或許,明天將又是晴朗的天氣。」向青雲喃喃的自語著。
有情如斯/石 隱
- 2008-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