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結/石 隱

  • 2008-06-24
 她終於見到他了,她的父親。
 都七年了,不是嗎?這麼一說彷彿七年是一轉眼的事,然而她卻過得如此不安。其實她真的不知道,她看不看他對她來說,究竟有何差別。可是人們說:親情難斷。而能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多麼地幸福,至少它是充滿希望的一句話。不曉得,她是否有資格或者有機會說出這句話。
 她也不明白,她為何百般堅持千里迢迢越過大海去探望他。七年都不曾見面了,還會在乎那短暫的相聚嗎?或許是要撫平多年來的不安吧!沒有父親在旁呵護下成長的小孩,該是怎樣的不安心。
 當真是人生如夢,她似作夢地不辭千里由台灣去到了異國,只為見日夜想念的父親,但是分離七年的父女親情,在機場相遇的一剎那間是應該銜接了,也在同時,她看到那名女子及與她同父異母的小妹妹,另外再加上尚在那名女子肚子裏未知是男孩、女孩的嬰兒,霎時,一句人生如夢在她腦海裏閃過。
 不能思透,為何她尋覓多年,為此傷心落淚數次的父親,永遠不再屬於她和她的姊姊、妹妹的。她必須與他人分享,而她竟連分享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不會再回到她身邊了,看到她們,她知道,她的父親,是再也尋不回的。
 其實他從未屬於過她。在她待在這個世界十八年裏的記憶中,她曾經擁過多少次父親的擁抱?
 上天捉弄人,不是嗎?上天讓她為此煎熬、掙扎了七年,然後終於讓她看到了父親,卻如何也得不到真正屬於她的父親,他一直是離她很遠,很遠的。
 就像二條平行線,沒有相交的一刻。
 來到這個當年使父親毅然決然地拋下那人稱人羨的美麗賢淑妻子及可愛的女兒們,帶著他的兒子夢及那名女子一同來到的異國。在那裏逗留了一個月,初來幾天,她的心中只是覺得,眼前口中所喊父親的人,對她而言,竟像是個陌生人。她如寄人籬下的孩子,很客氣,很陌生地生活在那屋子裏,好像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她跟姊姊、妹妹,只不過是像尋求避雨的旅客,意圖想要在此歇腳停駐,冀望能有一些餘溫,好把一身子的冷風冷雨,散盡抖落。但卻也只能匆匆停留數日,畢竟雨不會一直下著,總有停了的時候。在數日的休息後,又踏上旅途,向未知茫然的未來前去。
 她一直想把這整個事件當作是一場噩夢,終會有清醒消失的一日。而如今她發現,這場傷人的噩夢,從一開始,就沒有停止的意思。
 他的兒子夢,似乎尚未實現,她問他難不難過,他說,其實男孩、女孩都一樣,他現在反而比較喜歡女兒的貼心。
 是真的嗎?
 那當初他是為何拋棄她們母女的,他忘了吧!他想要女兒時,他的身邊已有過小女娃兒在旁撒嬌。他沒想到,在遙遠的家鄉中,還有三名大女兒在那兒殷殷期盼他的音容,他又忘了吧!只不過為什麼當他需要女兒時,在旁接受呵護寵愛的女孩,不是她們姊妹;他想要男孩時,不愛女孩時,她們姊妹竟在旁讓他厭惡。命運對她們姊妹來說,是有些殘酷吧!
 對父親,已由一開始的深愛、敬重到如今的怨恨、憤怒,總是掛心著,甩不掉、抹不去的。忘了是誰說的:人生其實有些事,是可以不必那麼當真的。也許是吧。能忘卻的人,又是何等樣的福氣,而她老是懸掛著,都習慣這樣的掛心多少年了,也罷,就擱著吧!
 也許隨著年歲的增添,人真的會變,然而受過創傷的人,還能怎樣的變,才能平撫內心的傷口,畢竟傷口是可以癒合的,但傷痕卻是如何都撫不平了。
 在那裏待了一個月,她本想高高興興的回來,留下一段可堪回首的記憶。給自己這十八年歲月作個交代。
 但心中的苦恨及不甘,終究是按捺不住,在即將離去的前三天裏,她把二千五百多個日子的憤恨,盡做一次傾瀉,很駭人,也傷人。父親因此宿疾復發———胃出血。她竟沒有一絲絲的心痛,她狠心的認為,這是應該的,僅僅的胃出血,並不能平息她心中的怨恨。她恨他的不負責任,多年來不曾有過音訊予她們;她怨他是她的父親,令她迷惑該不該恨他。
 世人或許以為她太狠心,但他們不了解,由最愛轉變成的最恨,是多麼的強烈熾熱,難以消滅!
 記得有人說過:
 沒有父親的人,沒有什麼快樂;
 沒有父親的人,沒有什麼驕傲。
 她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句子,心中只是在想,為何讓她聽到這些句子,不知自己的心,還能承受這樣的句子幾次。她的心,仍然是有血有情的!儘管她一再逼自己不在乎。
 她漸漸對世間的情義存疑,倘若親情都可以背叛,那世間還有什麼永恆呢?
 回國前三天晚上,她含淚詢問父親:「為何當年您要拋下我們母女?」她把七年來最想要問的話說出來。
 未料,父親給她的答覆,竟只有一聲長長的、無奈又沈重的嘆息,就轉身而去,沒有留下一字一語。
 瞬息間,她只在想,這往後她要用什麼心情去面對這世界。她的靈魂,在此刻正一絲一絲地向四周飄散開去,任憑她心中呼喚,也喚不回。
 為何他不辯白,為何他不解釋。儘管是謊言,也好!多少可以讓她安慰一下自己,他不知道,她是寧可被騙!
 父親的嘆息,把她這名做女兒的最後一絲希望、尊嚴粉碎。他連解釋都不願,她這名做女兒的,對他來說,祇是一聲嘆息,這叫她怎麼不寒心、不落魂呢?她真想大哭一場,她要把多年來的怨恨一併哭出來。這樣上蒼才會曉得祂對她是如此的不公平。
 她仍舊懷著滿身的怨恨離開那兒。離去的前一晚,她心中一直盤旋著到底她應該如何的做,才能使他及那名女子羞愧一輩子,因為她不容許他們的幸福,它會襯托著她的不幸。
 臨上飛機一刻,淚水在她眼眶裏打轉,她死命也不要讓淚落下,她不要任何的悲憫。她冷冷地向他說:我不會原諒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說完,掉頭就走,她沒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她怕,她恨,怕的是又是一聲嘆息!恨的是自已為何一定這般地傷他,總是彼此傷害著。
 姊姊後來跟上,告訴她,父親及那名女子都哭了……她的淚,還是潸潸而下了,這不是她所期待的嗎?為何她仍感到心痛?
 真的,不願意,父女一場,竟是這樣的結局。
 原想趁著這一趟,把怨恨丟棄,怎知她依然帶著怨恨回來,這輩子不知該怎麼抹去,還是怨、還是恨。
 或許有一天,她會試著去淡忘,但會是什麼時候呢?
 「或許」,人世間有太多的「或許」,也有太多的堅持,她在走上那一條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