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加工區的大門出來,玉蓮放慢腳步,沿鋪著紅磚的人行道走著。是下班時間,人多車輛也多,人車的吵雜,使人不耐煩,只是習慣了,要不是懷著心事,倒不覺得甚麼。夕陽還是那樣懶散,那樣無情,要滾落,一眨眼就滾下去了。晚風倒是很可愛,這跟工作房裏的冷氣不一樣,這跟冰箱裏凍過的開水,跟深山谷澗的生水全然不同,一樣讓人多吸幾口。熟悉的「野狼」聲音,來到玉蓮身邊。她沒有回頭,也不需要回頭,就曉得他來了。她本能地把腳步放大,抬高頭,就擺出一副不相干的味道。
他跟著,野狼的聲音就像機器有毛病發出來「卜卜」聲響,也像玉蓮心裏起伏的心音。
「怎麼不上來?」他奇怪的問。
「今天我有事。」玉蓮想,假借一個理由擺脫他,然後靜下心來想想,她必須好好想一下了。
「那我可以送妳到妳要去的地方呀!」
「不必了。」
「為什麼,我得罪了妳甚麼嗎?前天還是好好的。」他是真的不解。
「你不要問為什麼,你只要快走,那麼多人在看。」玉蓮雖然沒有跟他靠得很近,但他們走的行態,很容易讓人連想,像他們現在這樣,不是才開始,就是鬧彆扭,這是第三者最感興趣的。
「有什麼關係。」
「你沒有關係,我有關係,快走好不好!」玉蓮覺得從身旁經過的行人,眼光都投向他們。
「那麼,明天———」
「好啦,明天我等你。」
「明天,一定喲。」男人就是這樣嗎!他灼熱的眼光逡巡在玉蓮的臉上,那份慇懃,就像當初扣動她的心弦一般,使她迷惑。
他走了。玉蓮對著那堅實的背影,深深舒了一口氣。如果沒有昨天不是很好,她不會遇到阿香,不遇到阿香,就不會有今天的幻滅。
「聽說,」玉蓮是在戲院門口邂逅阿香的,他們同樣去看「愛你入骨」,她們是同鄉,只是沒有在同一家工廠上班。她們一碰頭,阿香就擠出這句話來,那麼迫不及待的:「你有男人了。」
「怎麼說男人,要死了,說男朋友好不好?」
「甚麼男朋友而已,有人見到妳跟他走進一家大飯店。」
「亂講!」
「她不會亂講,如果妳不承認,我就告訴妳是誰看到的。」
「那是進去吃飯呀!」
「瞞別人可以,瞞不了我,玉蓮,大飯店誰也可以吃飯,誰不知道那是甚麼地方,而且你們不只去一次。」
「怎麼說?」
「承不承認呢?」
「好吧。」
「那我就告訴妳,那家飯店的櫃檯小姐就有一位認識妳,而妳不認識她。」
像被打倒的輸家,玉蓮整個人幾乎虛脫。她怎可以再跟阿香鬥下去,怎可以瞞她。她跟他去了三次,而且就在近十天中發生。十天裏三次,很容易讓人記憶的。
「走,去吃冰,我們在那裏談。」阿香說。
在戲院斜對面的一家冰店坐下來,阿香說:「我先告訴妳結論,玉蓮,這個叫葉阿勇的男人有妻有兒。」
「他不叫阿勇。」
「那叫甚麼?」
「秋漢。」
「你看過他的身分證沒有?」
「沒有。」
「如果妳要追究到底,找個時候,叫他把身分證拿出來讓妳看看,看他是不是叫黃阿勇。」
「真是這樣?」
「我騙妳做甚麼,妳是怎麼跟他認識的?」
「一個下雨天,他借給我雨衣。」
「從他機車的工具箱裏拿出來的?而且是女用的?」
「是的。」
「妳的頭腦怎麼這麼簡單,妳為甚麼不想想,一個男人為甚麼帶著女用雨衣。」
「也不是不可。」
「怎麼不可,是奇怪,妳應該想到那是不是一個餌。」
「妳是不是可以告訴我詳細一點。」
「名字我告訴妳了,至於他的住家就在市內的西區,他家裏有一兩分田地,人口多,不需要他做,所以他跑到工廠來。他長得英俊,二十歲結婚,現在二十八歲,看起來還那麼年輕,除非真正瞭解他,沒有人知道他有一男一女,老大已經六歲。」
「那他為甚麼———?」
「為甚麼———?」阿香攤攤手說:「為甚麼要欺騙女孩子的感情是不是?那只有問他。」
「阿香,妳怎麼了解他那麼清楚?」
「當然是有原因,我有一個好朋友就上了他的當,那已是半年前的事。她去墮胎,差點兒賠了命,我看不慣,才主動挖出他的底細。這個人外表斯文,內心奸詐,懂得女孩子心理,不要用手段,就會讓女孩子心甘情願自動奉獻給他。玉蓮,我想妳還來得及自拔,不要再陷下去就好了。」
阿香的話,使玉蓮迷惘,她在她們分手後,還在半信半疑阿香說的是不是真的。
昨天一個晚上,今天一整天,玉蓮沒有一刻有過好心情。她要弄個水落石出,她又怕一旦事實這樣,美夢全碎了,而且那份被欺騙的懊惱,不曉得怎樣才能自我解脫。
如果有可以立刻求證的事實就好了。
那天他借給她雨衣,送她到宿舍門口,第二天他在加工區門口等她,她還給他雨衣,並謝謝他。
「我請妳吃冰,」他說,語氣沒有一點兒勉強的意味。如果她拒絕,他也不會怎樣的。
玉蓮猶疑了一下就答應了。
他向玉蓮自我介紹,聲音那樣結實,不像編的謊言。男人就應該這樣穩重牢靠才會受注目,他就是這樣一個成熟的人。加工區這麼多男士,像他的,可以說很少,而她碰到了,這不是上天賜的緣份嗎?
吃冰以後,他又向她約會。
約在下班的黃昏。他帶她去逛公園。他很會說話,都是他先開口,然後誘引她談個沒完。
「妳坐過情人座?」他說。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情人座。」玉蓮說。
「我帶妳去好不好?」
「我可以去?」玉蓮囁囁地又問:「你怎麼會知道那種地方?」
「我會告訴妳的。」
玉蓮跟著他走。那是一家西餐廳,音樂很好。餐廳的地下樓,在進口的地方寫著雅座。
一進去,玉蓮心驚,怎麼這樣暗,但就在這時候,他伸出手來拉她。她縮回手,又被他握著。這一次,她沒有再縮回去。
在一張高背的沙發坐下來,服務生送來冰水和紙巾,問明要的東西後又走開。玉蓮一身不自在,只好正襟危坐著。當眼光適應了黑暗後,她受撼動了。她看到旁邊沙發上的一對情侶正緊緊擁抱著、吻著,像兩條意愛著的蛇纏在一起。
玉蓮的血液沸騰起來。她想以說話打開這一份不自在:「你怎麼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
「以前來過,跟我的第一位女朋友。」
「第一位?現在,她呢?」
「死了。」
「多久的事?」
「一年前。」
「怎麼死的?」
「車禍,玉蓮,我不希望再談這件事。」
「她一定很好,你很愛她?」
「是的,可惜她短命。」他說。
玉蓮同情他。不知不覺地,她被擁進他的懷裏,他灼熱的唇佔據了她抖顫的小嘴,她完全軟化在他的熱情中。
第三天,他們又來這裏。一來,她就完全屬於他似的。
「我帶妳到另一個地方去,妳不反對吧?」他輕輕咬著她的耳根說。
就這樣,玉蓮跟他走進阿香說的那家大飯店,她付出了她一生不曾付出過的。她深深陷溺下去。
「難道就真的如阿香說的。」玉蓮回到宿舍仍在這個問題上旋轉。久久,她才下了結論,問他,追究到底,到時看他怎麼說。
又是黃昏,走出大門,她放慢腳步。
熟悉的野狼聲音又響在背後,玉蓮像過去一樣坐了上去。「到遠東百貨公司去。」命令似地說。
「妳想買東西?」他回頭問。
「都好,總之那裏熱鬧、人多。」玉蓮裝作沒事地說。
來到遠東百貨公司門口,他放好車子就要陪玉蓮進去,但玉蓮冷冷地站在那裏,正色地說:「等等,我問你幾個問題?」
「甚麼?」
「你是不是叫黃阿勇?」
「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
「不錯。」
「你住在市內西區?」
「妳今天怎麼啦?」
「你有妻有兒?」
他的臉色變了。他沒有想到有這一著,他事先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是說謊專家,此刻,他楞著站在那裏。玉蓮一見他的表情,她確認了阿香的話。驟然,她的右掌像一陣旋風,用力向他左右的頰上揮去,在他猛然醒轉的剎那,玉蓮已急步走開。
大堆人群圍攏過來,不知有多少奇異的眼光投在他身上。有人尋找揮手打人的女孩子的背影,她已消失在人叢中。
玉蓮/壬癸
- 2008-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