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市的週日滿客,她,二十一歲的泰國籍看護逛來,五十六歲的他,瞅著。
她著緊身衣褲,扭腰擺臀,東看西摸,什麼也不買;她只是逛逛,到人多的地方走走。
經過他的攤前,她摸了摸魚,他輕蔑貶語,「給妳們這些泰國鬼工作,不做,還放假,逛魚市,這裡是妳能來的嗎?」
她初來南竿照顧獨居病老,不過,先前在台灣累積兩年的看護經驗,多少懂得島語,雖說不溜,但吵架,不成問題。
「你說什麼!」她吼著,「老番癲!」
「敢罵我!」他揮舞菜刀,「妳喝馬祖水,吃馬祖米,踩馬祖地,頭頂馬祖天,我是主人,妳是下女!」
這串話,她不懂,但前三字「敢罵我」加上菜刀直指臭罵,她懂。
「你給我記住,晚上不要睡,我請鬼來殺你!」
她討厭他是有來由,她在漁村看顧孤絕老婦,每每帶老太太外出,經過他家,他總眼高眼低不屑打量,偶爾吐幾句酸溜,久了,不厭也難。
他對她,除了認為她來馬祖與在地人搶工作外,也怒她總用青春姿態譏笑他已經老了、肥了、皺了,似他吃不起她這塊嫩肉,著實年輕狗眼看老人低。
她威脅找鬼來殺,他亦反擊,丟攤給妻子,開船去北竿的三太子廟找師公友人,「受不了那個泰國仔,給我符,能殺死她的那種,殺不死,也讓她全身病、被鬼纏。」
道士畫了三張長符,它能咒人,只需放在她的枕頭下,睡過一時辰,陰鬼、病魔準侵身七七四十九天,不死也是苦活。
她的房間在一樓,緊臨村道,老漁村的房子沒有現代化防盜措施,窗戶無鎖,用力一扳就開。
他看房間無人影,開了窗,枕頭臨近,捉起它,符塞其內。
她擺陣設法術,請鬼殺他。她備妥小陶甕,依泰北深山巫法調配蠱毒,她的舅舅是巫師,教了幾招:燒熱陶甕,倒入蛇血,放入煮熟的雞頭、豬舌,以及泡過死魚的海水,封蓋,待陶罐冷卻,以六公分見方的白布沾染毒水最上層精粹,晾乾,月落東谷前丟布於欲詛咒之人宅前,陽光一現,蠱鬼纏身,至死方休;施法後,破陶甕,埋於土,將蠱交還大地之母,去其毒。
戌時完成,她偷躡前往,丟了蠱布;他正全家團聚晚宴閒談。
入夜,兩人在床上想得喜樂:他要死了,臭漁夫,明天早上是生命最苦一刻,敢惹泰國人,等著被清邁蠱鬼折磨至死;他看已經十一點,符鬼應已去吸她的血、切她的肉,等會兒肯定嚇得哭叫,沒了半條命,報應啊,來賺我們的錢還目中無人,活該。
子時過半,跨過午夜,新日臨抵,兩人開了窗,準備迎接法術後的陰沉苦號。
海風、山風轉換,冷、熱交襲,怪流旋亂,落在漁村,它盲闖,尋不見離道,正巧有兩窗開擴,便朝那兒去。
乍入窗是上涼下暖,觸首成上暖下涼,及腳是左涼右暖、右涼左暖。
嚇……兩人起了冽顫。
真的成功?
他,在三太子廟穿梭半世紀,看過許多宗教精采,但沒實際觸過神祖鬼;她,從小見家廳頌咒施法,信徒悲喜來往,未曾親眼親耳親手覺察衪們。
鬼法有效?真要死了?
她憶起方才所見,他是一家之主,照顧來自福州的小妻子,百般呵護,妻也開懷,抱著一雙幼子,孝奉年邁公婆,六口人欣樂晚餐,他若死了,妻、兒不就與她一樣,幸運的,當傭人,賺口飯,不幸的,如同清邁街頭摯友,只能賣身求活。
他,想起母親所說,來自泰國的女孩子不是心甘情願來賺錢,誰想當傭人,誰想當下流,但是,這是現實,為了讓窮家父母弟妹續活,只能淚著離鄉,承受被他國人卑貶之賤,母親說,年輕時,她也遭逢此時代之詭,因此知道泰國女子的心情,她們在漁港媚態傲視,是在排解對天、對國的不甘恨怨。他忖慮,若她死了,泰國山林不就多了新棺?
良心作祟。
她跨出窗,走前院大道,偷到他家門口,點著打火機,拾起蠱血毒布;他走後巷,避免被人查覺,繞了一圈,到她窗前,見無人,心想幸運,口咬手電筒,偷走神降魅符。
師公說,此符法力強,若要毀咒,必在海上火焚,符屑入海,讓海水之鹽淨化,施咒者與受咒者才能免於妖鬼。舅舅說,欲毀蠱,須在日出前收回毒血方布,置土上,以酒精燒毀,使土氣竄入蠱毒,淨化其汙。
兩人躡到漁港,他在岸邊,欲燒符,她在路旁土堆,以酒精灑蠱布。
無風,兩人切了打火機,火旺,燒符燃酒精,夜火雙豔,她、他見身後有光,轉首,竟是他、是她。
心虛,彼此分道,一向左、一向右,疾奔,一繞村子左道,一在右道,偷躡返家。
晨曦後,今日始,他著漁服將出海,他推老婦出門曬,見了彼此,驕氣撇首不理。
昨日蠱符似從未詛咒,一覺好眠又如昔。
蠱/弗瑞
- 2008-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