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黎明之前,天還沒亮,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我沿著鐵軌,走到阿里山山脈裡的奮起湖小火車站。那時候車站上闃無一人,月台的水泥柱上,排排日光燈在四周昏黯的圍繞中淡淡地微微亮著,並且發出輕輕的吱吱聲響,靠著月台上冰涼的鐵欄杆,我往旁邊不遠處,煙霧迷濛中的山林看了一會。山崖上的柳松樹梢還掛著夜來輕雨的冷濕濕雨珠,雨珠像一粒粒圓寶石般閃著綠色光芒。森林上空遼闊的四邊天壁,群星正在褪色,準備遠離,而在暗雲簇擁中靜靜地轉移到西方的下弦月,像被風吹彎了腰一樣,無奈地弓著。然後輕手輕腳的我走下月台階梯,踏著鋪向山林的軌道走去。
在晨霧時而聚攏時而分散中走過一座凌越溪谷的橋樑,這橋樑嚴格說來只是鐵軌底下鋪了些厚厚的木板而已。軌道在濃密森林的掩映下,繼續延伸向山上。鐵道一邊是歪斜的水泥欄杆和欄外山崖,一邊是漫山遍野的柳松森林,而間隔段距離,鐵軌旁就有盞或青或紅的信號小燈亮著。雖然森林裡天光幽暗,而又帶著水的潮濕味道,但仍有足夠的光線可以讓我感覺到森林裡春意方濃,新枝吐葉、嫩苞含芽,正是綠意迸放得最為晶瑩剔透的時候。空氣裡處處都有樹木、青草和落葉的馨香。光是這樣慢慢地走在霧氣籠罩下的森林鐵路上,就讓我深深覺得快樂了。最後我來到隧道前不遠處的一棵槭樹下,在這棵枯萎了半邊,另一半卻枝葉遠伸、樹葉濃密的老樹下停住。
在這樣一個曙色未明的春日清晨,寧靜的山野帶著獨特的神秘和嫵媚。天際高遠之處,依稀透出淡淡的冷光,使得四周的起伏山稜線後面,泛著層薄薄的白色天翳,襯得山峰分外清晰,分外鮮明。而此時的空中似乎有股即將因日出而引發的騷動在沉默地醞釀。先是從我剛剛離開的山村那兒傳來模糊而又低沉的一聲雞啼,引得村野各個角落裡的雞都隨著啼起。啼聲斷斷續續,迴迴盪盪,聽來荒遠如夢。像是被雞啼聲提醒了一般,濛濛天光有了一些變化,遙對東方的天空開始在黑暗中泛出紅暈,接著片片雲彩都染上緋紅,彤雲飛騰翻轉,聚散不斷,每一分鐘都在如真似的變換面貌。
片刻之後,像來時一樣的突然,這些雲上的紅暈黑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恢復成淡淡白顏色的雲依舊飄盪。而在正東方的山埡低處,此時聚積了大量的黃白光芒,這些光芒越積越濃,然後像爆破一般,轟然一聲,四處迸射;像千萬噸金色的海水澎湃湧出,一瞬間,天空滿是桃紅銅黃的旭光,旭日就這麼出現了。光芒照得森林迷霧消散,照得風中翻飛的葉上閃閃爍爍,也照得孤單地站在崖邊的我渾身透明,無處躲藏。曙光好美,美得難以形容。像世界上所有最奇異亮麗的美一樣,短暫、無形、掌握不住,卻又無比真實。那眨眼之間,不僅日出,森林和山峰在這一刻也同樣美麗。
接著太陽漸漸昇高,四周圍的千山萬嶺,顏色也隨著變化,山凹處因為照不到陽光,顯出深濃的藍色,而山的向陽面,留著許多的綠意和白光。這些迤邐遠伸的層峰疊嶺,宛如氣勢雄壯的巨大屏風,擺在藍天之下絲毫不動。而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的柳松,在清晨的風中搖得光影瞬變,青綠藍紫,隨時變換,而且發出海濤一樣的聲音。而在山麓底下的一兩處農家,前後都圍繞著樹林和綠色梯田,梯田像白的黃的圖案。突然一大塊雲飄了過來,山野幾乎就在同時黯淡下來,有種短暫的沉思意味。然後雲朵移走,又出現了溫暖的陽光,山野之間剎時又煥然一新,更加顯得清澈和翠綠。
看著山巔之上的白雲飄來飄去,不可思議的有種空茫的感覺忽地湧上心頭,我彷彿正無依無靠的站在世界的某一個邊緣,又似乎在峰嶺和雲空之間飄盪,這種感覺近乎悽愴,但悽愴在晨曦燦爛中剎然已過。我看到棲息在森林樹梢的山鳥,因天光漸亮而躁起,牠們急叫一陣之後離樹飛去,一群又一群的形成漫長隊伍,輕盈的飛向天明之處。一會兒,靜寂中傳來第一班火車上山的鳴笛,橘紅色的車廂一節節地蜿蜓在樹影疏處,火車通過時的風,把鐵道邊的柳松樹枝刮得晃動不止,使得樹上一隻羽翼映日發亮的烏鴉飛起,牠不滿地嘎啞叫著,盤旋一陣之後才又降落樹梢。火車的影子穿過一棵棵樹幹,終於消失在隧道洞口,不過車聲還是透過林野,輕輕地傳了回來。
山峰明麗而森林青綠,它們吸引著我在崖前眺望,我覺得懂得眺望是一種領悟,是一種高貴的心境。每次沉沉的眺望與諦聽之間,我一部分的心便隨著昇華,隨著無限制的擴大,就是這麼簡單而又這麼容易,絲毫都不離奇,人就謙和不敢狂妄。然而太陽繼續昇高,升到最高峰,被山頂的樹木遮斷成分開的幾片,看來像藏在樹後的巨大天燈般。陽光透過葉隙像雨點一樣,在灑落的點點陽光中,我踏著鐵軌上的枕木走回山村,在高高的柳杉蔭底走過,我伸手挽一挽它低垂的枝葉,露水不知在幾時蒸發殆盡的,剛才來時看到的滿地落葉上似乎又鋪上一層,有蒲公英的種子架著絨毛飛遇,天空中大約又有雲飄來遮去陽光,山林一下子變成深深的藍色。
走過凌越溪谷的橋樑那兒,我看到自己在森林邊緣的住屋,屋子遠遠看來有些憔悴老舊,但它卻是目前我所能找到租下的唯一一間,它就坐落在奮起湖狹窄街道的最後一棟,如果打開後門,就會發現森林從這裡開端,所以我一開窗就能見到因茂密而顯得有幾分陰鬱的柳杉森林。最靠近屋旁的那一棵樹上一定有野鴿子築了巢,每當我爬上搖搖欲墜的陽台,野鴿子就在枝葉深處咕咕叫著,不安地騷動起來,但我並不急於尋牠,有鴿與我和平相處,令人心安。
我喜歡在陽台上俯視周圍的森林和阿里山鐵道,鐵軌離街巷只約三十公尺,而且與街道屋舍平行。窄窄的鐵軌從森林中分出路來,火車顛簸著到來的時候,慢慢地爬上奮起湖前面的山坡,繞著山崖盤旋上升,車廂碾軋軌道的響聲清晰可聞,平交道那兒,降下來的欄杆和警鈴,伴著呼嘯而過的火車低鳴,車聲迴響中,好像有兩三部同時開過一樣。
這裡地名雖稱為奮起湖,但其實沒有湖泊,只是個四面環著阿里山山脈的森林盆地,後來因為登山火車通過,上山的人口聚集,因此形成小小村落。山村的房子大多是些木屋,但木屋前後都種了好花好草,有的仙人掌上開了艷紅小花,有的紫色繡球或亭亭玉立的大麗花開滿簷下,而我住的木屋雖然牆有縫隙,能讓絲絲山風灌入,而且門柱也已灰白,但窗口下一叢盛開的高山百合,使夜裡充滿花香,夜愈深去,花香愈濃。我把簡單的桌椅移到這個窗口,讀書寫字。夜晚潔白的日光燈照在書桌上,有凝神鎮魂的作用。以前這燈光是鎢絲燈泡,在燈下久坐使眼睛痠痛,後來我把它換成光線柔和的燈管,並且加了燈罩。通常我在這窗下徹夜看書,讓燈光亮到天明。而老鼠在燈光照不到的天花板上弄出聲音,不過我已習慣這種響聲,這個顯然在我之前有段時期無人居住的屋子,要不是因為我的到來,大概也由老鼠和蜘蛛分占了去。當然老鼠的吱吱叫聲不如屋外風聲可聽,但別無選擇,我只能全部接受,這就像人生,苦樂都得承受一樣。
我喜歡屋前院落裡花瓣潔白的百合花叢,和一籬長長的牽牛花,雖然牽牛花葉子疏疏的爬不滿籬笆,但還是沒有推卸責任的開了美麗的紫色花朵。而我在三週前播下種子的蕃茄,葉子已經長得又高又密,我用繩子把枝葉和搭起的竹架綁緊,現在蕃茄藤已成紫黑,梢頭開了黃色小花,而一粒粒的果實即將長出,等到果實長到紅得熟裂開來,而又發出濃濃的氣味,那就是我最愛吃的時候了。我在這裡還整理了小小花圃,除了原有的百合,還種了石蒜和紅薔薇,還有一棵檸檬,一棵袖子。
山村裡的每個日子都安寧、美好。美麗的艷陽之晨,藍空明媚,森林綠如清水,黃昏時落日紅如焰火,燕子和雀鳥在薄暮裡穿梭,而雲層回來把天空布置得多采多姿,不過每個意味著結束的黃昏也使我想到此生繁華已過,我生命裡的朵朵春花都盛開謝去,而且落得還真快,等到夜晚,月亮升起在山和森林的頂上,星星也在附近閃爍,我就開門到前院裡遙望,蒼穹就在頭頂,星月與我一無阻隔,那些像在漆黑海裡的星光像綠色小花愈掛愈低,好像伸手就能摘下一串似的。
偶而有從遙遠對面山路上開來的汽車,只見車前燈像兩粒黃豆一樣亮著,無聲無息的滑動,轉過一彎卻像水泡似的不見了,隔了一會,才又忽隱忽現。我愛看在黑暗裡匆匆閃過的遙遠車燈,不知為什麼總使我感到迷惑和若有所失。夜晚常常使許多事情變得誇張,這就是一例。有時候我走離山村遠遠的,然後回頭來看村落裡的燈火,只見漆黑中幾盞疏燈影影綽綽,遠不如天上的星光燦爛,那時候從森林吹來涼如冰的野風,隨時轉向的野風裡,到處可以聽到貓頭鷹的咕咕啼聲。如果夜裡有夢,在這偶而一得的夢裡也格外純真,再也沒有解決不了的煩惱。
退居到奮起湖,過去一些使我失望的、感傷的事情都煙消雲散。在這裡我覺得遠離和擺脫,一生如浮萍飄動的我,只有現在才算把自己擺對了地方。在這個天涯角落裡我欣賞山峰、晨霧和煙雨而快樂滿足,這裡適合於簡樸過活和安靜沉思,我願意如此終了一生,到最後死在這個遙遠的綠色小山窩裡,像從樹上掉落的一片葉子樣消失。真相就如此,對自己用不著掩飾或羞慚。每絲風聲,每線陽光裡我都會心的聽出再見的聲音。
人生何必強求,世事絕不是照我們的意思運轉的,人生只堪閒時玩味而已。而目前在這個山村屋子裡,在陽台或屋前的椅子上坐下,把四肢一伸抬起頭來,呼吸著從林裡吹來的純淨山風,我就覺得享有寶貴特權般地擁有整個奮起湖的綠意,這種感覺真好。
領悟/石隱
- 2008-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