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在心中,雖有戀意,卻猶如那沉悶的仲夏夜,有化不開的鬱。
朦朧中,浮現著的似乎是與他並肩奔馳於商場上,追逐著花花綠綠的鈔票,清點著須要軋頭寸的支票,也露出笑意盈盈的臉,儀態萬千的舉著酒杯,酬酢地周旋著……哦!不,朦朧中,浮現著的,應該是與他相偕相攜,吃力地爬向那芝萍一心追求的寧靜、超俗、出世的山中幽寺。
牧泉,長得瘦削,但全身煥發著很年輕、很有活力的氣息。不是很英俊的模樣,芝萍卻總固執的認為,牧泉應該是個懂得去追求要如何生活得很詩意的男孩子,即使他們都活在觀賞中。
曾經,他們爭執過:文學作品與夢幻組曲,抵不上一頓豐富的晚餐或一大塊香噴噴的麵包。也為了相持相握的船舵,該把小船朝東划?或者往西走?弄得元氣大傷。就是這般不愉快的相聚,牧泉放棄了沁藍如碧的海水,逕自上岸去另尋他生命的瓊漿一杯又一杯。
就這樣,默默地,在心中,芝萍必須埋死這份唱不出來的戀曲。
靠在宿舍門前,那片小空地的防空洞上頭,芝萍就著眨呀眨的星子,忘情地灑著淚水。把翻滾在心底的澀味,像浸過水、發過酵的白饅頭般,脹得虛虛的暈眩,通通哭出來。
真的,牧泉不該屬於另一個叫秀雲的女孩子的,可是他們卻是志同道合的一對;秀雲是現實的,聰明的,一如「紅樓夢」裏的「薛寶釵」,她會幫牧泉全部的忙,幫牧泉在買賣的貨物商品和金錢交易的銅臭裏打滾,永遠也不會有倦意,只是,芝萍知道得太遲了。
牧泉太理智了,太清楚要一個長不大的女孩子做伴侶的話,必須犧牲許多能抓到大把大把鈔票的機會,否則,弄一個「林黛玉」型的小妻子,守在家裏,卻也是一種牽絆,只可惜,芝萍絕不是單單留在家裏,風花雪月就能過活的小女生,因為芝萍也有芝萍的才情,門市部的裝飾,不都是芝萍那顆小腦袋的結晶?每當換季,不得不卸下替換時,那些門市部的展售小姐,就搶著把拆下來的小飾物,也許是一朵皺紋紙的小花,可能是一個玻璃紙造的小仙女……總之,芝萍在牧泉眼裏,只是一個擁不穩的夢。
「怎麼啦?芝萍?今天晚上牧泉請大夥宵夜呢!洗過澡啦?走!去吧!」
美珍手裏還端著洗臉盆,盆裏瓶瓶罐罐的清潔用品,雙足趿著便鞋,一幅寫意的輕鬆樣,拉著嗓門就喊。可不是?美珍的日子就踏實多了,從沒有意思去找一個「附屬」品,她認為,眼下的男孩子都夠不上她理想標準的條件,不是太滑溜,就是還青澀的小毛頭,美珍覺得還是不去招惹好些。
「………」芝萍只一味的對著美珍搖頭。
「學瀟灑一點吧?再去洗個臉,牧泉這頓客不去的話,大家都要誤解了。」
「是嗎?讓他們去瞎猜好了。」
「噯!芝萍,不要傻,聽我的,去!然後好好的忘掉為什麼給別人話柄拿?」
不由分說,美珍半扯半拉的把芝萍架到餐廳。
在座的同事們,囂張的喧嘩著,嬉鬧著。
「裝一裝也要裝自然些。」美珍叮了一句。
「嗨!都來啦?主人呢?」芝萍似乎也不是弱者,她給美珍安慰的一笑,並且和大夥打著招呼。
「噢!美珍、芝萍,來!來!來!主人找那一半去了,我們先聊聊吧!坐呀!」叫李東的一個男孩,殷勤的站了起來推推椅子。
「牧泉終於搶先了一步跳進牆啦!我們在牆外徘徊的,只有窮羡慕的份兒啦!」叫阿弟的,也口齒不清的,故意捲著舌頭插了一句。
「喂!阿弟!去追一個來呀!門市部那麼多展示的小姐,找一個追,明天就吃你的宵夜囉!」美珍打趣著阿弟。
其實阿弟也很可愛的,人長得矮矮的,還沾滿一身鄉下來的純樸味,就像長不大的弟弟,大夥只管叫他阿弟阿弟的。
「追?我又沒有牧泉那麼翩翩的好風度,在門市你們又阿弟、阿弟的喊,那個小姐要和阿弟來電呀!那才叫『相打電』呢!」
阿弟的台灣話翻成國語的腔調和用字,逗得芝萍也笑了。芝萍說:
「相打電就相打電,開個相打電的條件,我幫你留意一個怎麼樣?」
「不,不,不,阿弟!不能聽芝萍的話,芝萍是專門打折扣的推銷組,你忘啦?她才不會替阿弟找媳婦呢!」剛才叫美珍和芝萍入座的李東說。
「抱歉!抱歉!讓大家久等了。哦!李東,你說誰要幫阿弟找媳婦?來!這位是秀雲,統新百貨公司的會計,大家都到齊了吧?」
牧泉擁著秀雲,一邊介紹,一邊忙著入座。
一陣掌聲後,菜肴一道道陸續地上來。
「自己來吧!大家都是年輕人,自己動手,自己動手,不成敬意的招待,下個月初結婚時再好好補一頓吧!」
「沒問題,最好呀,牧泉,每個月都是你們的大喜日,才叫我這個阿弟補充補充油水,吃個夠呢!」
「哦!阿弟,剛才李東好像說要幫你找媳婦?我看這樣吧!不如請秀雲幫忙保險些,李東他不會有空替你操心的,對不對?李東?」
牧泉笑著向阿弟擠擠臉。
「真的?這就向嫂子敬一杯囉!」
秀雲很大方,很大家閨秀地微笑著,接受了阿弟的敬酒,並說:
「來,大家一起來,以後牧泉還靠大家幫忙呢!」
芝萍開始為牧泉祝福。畢竟秀雲是比自己強,比自己成熟,也比自己懂事,她一定會是牧泉最得力的助手。如果牧泉選的是自己,也許這一刻還待在夢裏做小小女娃娃的夢。
「再來這位是美珍。」
當芝萍想得出神時,牧泉和秀雲朝著她們這邊,舉杯相敬,美珍用腳碰了碰芝萍,一面也舉起手中的可樂回敬了一口。
「美珍旁邊的,就是我跟妳提過的大作家,秀雲,這個就是我們公司的才女,芝萍,她的筆名妳最熟悉了,不是嗎?浮萍就是她。」
「哦!浮萍,不,芝萍,我看過妳許多的作品,真是文如其人,和妳的文章一樣有靈氣,以後應該多向妳學習學習呢!」
「那裏,信手塗鴉的,我祝福你們白首偕老。」
芝萍望著眼前這一雙人兒,迷濛中那一張寫滿一臉迷失的牧泉,嘴巴一合一張的:
「超俗的人多呢?還是平凡的人多呢?平凡的人得到的多呢?還是做著理想夢的人得到的多呢?芝萍,我只想求得平平淡淡,卻又害怕失去什麼,………」
一連串的問號,一大團的矛盾,糾結在牧泉的臉上,就是這一張迷失的臉,讓芝萍執著的相信牧泉不應該沾染凡俗的塵埃。可是眼前的一雙人兒,卻笑得暖烘烘的幸福樣。
「謝謝妳!芝萍!」秀雲的眼裏盛滿了彩霞。
「來,秀雲,這位是李東,喂!李東戰情如何?有沒有新的進展?」
「得了,牧泉大兄,拜託!拜託!讓我下不了台,何必呢?來!來!來!嫂子!敬妳一杯,以後我們牧泉大兄可移交給妳啦!看緊喔!弄丟了,光棍俱樂部可莫法度呢!」
「謝謝!牧泉有你們,絕對丟不了,就算弄丟了,你們都是第一號的好好先生,會幫我刊登尋人啟事的,對不對?」
好一張能言善道的嘴。
在座的全敬過了一圈,大夥還吃著、聊著。
「芝萍,我再敬妳,以後可要指點我寫作方面的技巧哦!」秀雲仍是一臉的暈紅,一臉的笑,一臉的滿足。
「對了,李東,你也快敬芝萍一杯,先謝過師傅,將來你和芝萍都成了名作家,大夥再來這兒慶祝一番,一定更有意思。」還是秀雲在吱喳。
「嘩!一級棒!金棒!」阿弟跟著瞎哄。
就這樣毫無內容的鬧著,芝萍沒有讓美珍擔太大的心。而李東,在芝萍的心上,仍是原來的那個符號,紮不下根的符號,儘管大家都在臉上、嘴角、眉梢掛著笑。
「喂!芝萍,該走了,明天我們可都沒有請事假的福氣呢!牧泉、秀雲,謝謝你們啦!我們先走啦!」美珍又是一把抓起神遊的芝萍。
「要走大家一道走,明天都上班。」李東附議。
李東一說,分成了五個小組,一起離開了餐廳。
美珍丟下芝萍,拉著阿弟搶到前面去賽跑,牧泉和秀雲靠在一塊,另外四、五位同事,也一組組地漫步著。
「芝萍,願意教我寫嗎?」
李東很自然地和芝萍走在一起。
「不要挖苦人了,我又懂什麼呢?」
「牧泉好幸福,他希望妳能和我談得來。」
「幹嘛要他來希望我們能談得來?誰都和我談得來呀!」
「芝萍……」
「李東,我告訴你,我永遠是我,你掘取不到什麼的,好了,宿舍到了,再見吧!」
芝萍看見美珍踏進宿舍大門了,三步兩步地丟下李東,追了過去,也悄悄地,迅速的擦了一下掉到腮邊的淚水,憋了一頓宵夜,忍了個把鐘頭,是該掉下來的淚,卻已不再熱辣。
躺在身畔的美珍,一翻身碰到還沒有睡意的芝萍,她乾脆把雙手枕在枕頭上,望著天花板上的方格子說:
「得不到的,都是好的嗎?李東又有什麼不好?」
「李東倒沒什麼不好,妳知道嗎,美珍,我如果要李東這樣的人相伴,我就不必毀約,取消家裏替我訂的婚了,美珍,我要學妳,不再給自己找麻煩了,我……」
「很好!要學我的話,就乖乖地睡吧!」
從此,第二天醒來時,芝萍把由山上那座「隱靈寺」畔的溪旁,摘回來的白色幽蘭花,不,只是一叢野薑花,丟進牆腳邊的垃圾桶內。也試著把這一闕編不成夢曲的戀,揉進她在異鄉的行李箱中,芝萍願意深深地,讓行篋的沈,埋葬她的戀情。
戀/壬 癸
- 2008-0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