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現在我面前的是這樣一幅奇特的圓形畫面，它以乳白作為底色，左半部是半棵杜鵑花粉紅色的美麗倩影，右半部卻是一段竹竿的梢頭，竹梢頂上棲歇一隻活潑可愛的畫眉鳥，牠正驕傲地獨立竿頭，對著杜鵑花，不時抖動羽毛引吭高歌，牠那清脆、婉轉、嘹亮、悅耳的歌聲，令人聽得心神俱醉。我完全被這樣一種美麗而奇特的景像迷住了，陶醉了。我一動也不動地悄悄坐在房門口，凝神屏息欣賞這難得見到的奇景，生怕稍有響動，便永遠破壞了這寶貴的畫面。
這是畫面嗎？當然不是，因為它不是圖畫，更不可能是照片。是真實的景象嗎？也不是，它只是一種倒影。它那不太大的範圍和雅趣盎然的畫面結構，很像是一種盆景。是的，應該說是「盆景」，因為它確實呈現在一隻普通的塑膠圓盆中。但是，它又不能算是真的「盆景」，因為在圓盆中除了一盆清水之外，別無他物。
有人會認為，乳白色襯底，不論是布、是紙、是塑膠、是白漆塗的什麼東西，總不稀奇。杜鵑花、竹梢、畫眉鳥也都司空見慣，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話說得不錯，可是，當你知道這乳白色襯底是天上緩緩飄浮著的白雲的倒影，一盆杜鵑花則放在房門口地上，高高站在庭院中竹梢頂上的，是一隻完全自由的畫眉鳥，就是這幾樣常見的東西，極其自然而又非常偶然地湊集到一起，竟組成了前面描寫出的那樣一幅活的「盆景」，也許你會覺得這的確是一幅絕無僅有的天然傑作吧！
世上到處都會發生許多意料不到的機遇，但經過仔細分析，卻似乎又都在可料之中。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遭遇的種種坷坎，使我的心靈受到深深的傷害，步入晚年時便常常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一位知心友人，為了減輕我心頭的鬱悶，半年多前特地幫我買了一隻畫眉鳥，給我消愁解悶。畫眉鳥是屬於鳴禽類，養鳥人需要每天清晨提著鳥籠到風景優美的公園去溜鳥，我暫時還無此閒暇，只好起床後把鳥籠掛在庭院中的竹竿上。院子裏栽了十多盆杜鵑花，還種了一棵枝葉繁茂的桔樹，鳥兒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多少也能起到一點去公園溜鳥的作用。自從有了這隻畫眉，每天便要給牠許多手腳，無形中充實了我的生活，確也減輕不少心中的煩惱。
開始這隻畫眉鳥不會鳴叫，過了數月，牠逐漸會叫出五六個音節，聲音也很動聽，只是有些輕聲細語，沒有人家的叫得那樣嘹亮。忽一日，庭院裏突然發出一陣陣嘹亮的鳴叫聲，我和妻感到非常驚訝，尋思怎麼隔了一天就變了腔？於是，一同躡手躡足地走到房門口，朝院子裏仔細一瞧，不禁一陣驚喜，原來在鳥籠周圍，竟然飛來了一隻新的畫眉鳥。看上去新來的「客人」個兒稍大，羽毛豐滿，眉清目秀，長尾巴一翹一翹的，不時在小小的庭院花樹間穿飛跳躍，間或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歌聲。牠那輕靈瀟灑的身姿，美妙動聽的歌聲，比起籠中的鳥兒來，要漂亮好聽得多。籠中的鳥兒對著這位新來的「客人」，不知是興奮過度或者是自慚形穢，卻一聲也叫不出來。正當我們聚精會神地欣賞這不速之客時，真不巧，離此不遠的一戶人家喬遷之喜，放了一連串鞭炮，那雙響的大爆竹，簡直像放真炮一樣，砰然巨響，一下子把這位嬌貴而又膽小的「客人」嚇得遠走高飛，逃之夭夭，我們為之懊惱了好多時候。
一晃又是半年多過去了。初時我們還天天盼望這可愛的「客人」能夠再度光臨，時間長了，看來毫無希望，慢慢我們也就熄了這個念頭。是啊！一隻自由的小鳥，海闊天空任憑飛翔，那能指望牠會記住這個小小的庭院和關在籠子裏不幸的朋友，更何況牠，是被爆竹的巨響嚇走的呢。
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小院裏的杜鵑花正迎春怒放，深赤淺紅，粉白淡紫，把個小院子裝扮得花團錦簇，煞是好看。蔥蔥郁郁的桔樹也不甘寂寞，在不知不覺中噴吐出一樹潔白的桔花，飄散出滿院清香，招引得蜂蝶競舞。籠中的畫眉經過半年多餵養，已粗通人意，牠沐浴在這春光花影之間，也止不住興奮激動，婉轉輕啼。此時這小小的庭院真是鳥語花香，春意盎然。
畫眉和別的鳥不一樣，牠愛潔成癖，只要氣溫適宜，非要天天洗澡不可。一天不給牠洗澡，牠便在籠中跳來跳去，煩躁不安，有時還要像發怒似的鳴叫幾聲。我一開始就聽了養鳥人的介紹，買了一個塑膠的紅圓盆，放在房門口陽光下，中午盛滿井水，把鳥籠放在水中，讓牠洗澡。誰要看了畫眉戲水的情景，保准會從心眼裏好笑。牠一下子跳在水中，先把頭浸在水裏試試水溫，然後拚命拍打翅和尾巴，把水濺得好高好高，等到渾身濕透，真正成了一隻落湯鳥了，纔可憐巴巴地站在棲木上精心梳理那糾結在一起的羽毛。有一天中午，牠剛洗完澡，我把鳥籠掛在竹竿上，便坐在房門口欣賞院中的美景。有一盆杜鵑花恰好放在圓盆左邊，當時天空偶爾飄過幾大片白雲，雲影倒映在圓盆水中，好似把紅色的盆底塗上一層乳白的色彩，左邊幾枝杜鵑花影襯托在雲影之上。右邊半個圓盆的雲影裏，卻孤零零地露出一段竹竿梢頭。水盆中一邊是鮮艷的花影，一邊是光禿禿的竹梢，實在太不相稱。當我正望著這不相稱的個盆景遐想時，忽然覺得竹梢頭略一晃動，彷彿上面多出來一隻小鳥。我以為自己朝水盆看得太久，可能有些眼花，便抬頭朝真的竹梢頭看一眼，嗨！可不真是一隻畫眉鳥停在那裏，看牠正對著籠子裏的「朋友」眉目傳情，曼聲調笑呢！難道以前嚇走的那隻畫眉真的又回來了？
我不敢作聲，用眼光招呼妻也來欣賞這奇蹟。在圓盆的倒影裏，但見新來的「客人」獨立竿頭，表演出種種美妙瀟灑的姿態，面對杜鵑花不時發出一連串銀鈴也似的歌聲，猶如向盛開的鮮花熱情奔放地傾吐內心的讚美之辭。其實，「客人」的動作和鮮花毫無關係，牠是在向籠中的「朋友」傾訴一見如故的心聲呢！籠中的畫眉對著這突如其來的「客人」，顯得十分激動，侷促不安地跳上跳下，卻發不出一聲像樣的鳴叫，來回答「客人」熱情的問候。我們看著看著，真希望有一個照相機在手中，用兩張彩色的照片，把這兩幅可遇不可求的畫面永遠保留下來。不過，要真有相機在手，恐怕我又不敢舉起來拍攝，我擔心也許手剛一動，那竿頭的「客人」就立即飛走了。
也不過兩三分鐘時間，白雲已默默從小院上空飄過，新來的「客人」卻飛到桔樹枝叢中，似乎不想馬上就飛走。妻急忙拿來些飼料拋在地上，不一會，那「客人」竟然小心地飛下來啄食。直到晚上，牠都沒有走，就棲藏在桔葉稠密處過夜。這給了我們一個幻想，也許我們多餵些飼料，說不定這位「客人」就會長期留下，如果能在自己的庭院中養一隻自由的畫眉鳥，那有多好啊！
第二天早晨，當我把鳥籠掛出去後，新「客人」看到一夜不見的「朋友」，似乎顯得特別的興奮，牠不停地在籠子周圍飛來飛去，有時就乾脆停息在籠子上面。這簡直使我們相信，如果把一隻空籠子打開籠門掛在旁邊，牠一定會進到籠子裏去的。中午，籠中畫眉洗澡時，牠也跟著洗澡，洗完澡鳥籠掛在竹竿上，牠也跟著棲立在竹竿上晾曬羽毛，有時則在樹下花間，尋捉小蟲，甚至我們進出庭院，牠都不感驚惶。我們真心希望新來的「客人」會一直留下，我們開始打算再去買隻籠子來飼養牠。在這三天裏，我和妻都有一種興奮和喜悅的心情，早晨起床和下班回家都先要看看這位小客人還在不在，天黑前要看到牠在桔樹叢中，才放心回房。
到第三天，「客人」似乎顯得有些異樣，牠特別頻繁地繞著鳥籠轉來轉去，不時用尖嘴啄啄籠子，或是用力拉扯遮蓋籠子的藍布，鳴叫的聲音也比較急迫。籠中的畫眉也分外急躁地竄跳不停，彷彿彼此相互應和。天黑時我把鳥籠提回家，籠中的畫眉竟一反常態，在裏面亂飛亂叫，表示出非常著急和煩躁的樣子，掛在家裏好多時候，牠在裏面吵得也精疲力竭了，纔慢慢安靜下來。
第四天清晨，我照例又提著鳥籠出來，卻再也找不到這位不速之客了。明明晚上看著牠鑽進桔樹叢中去的，肯定是天剛亮就飛走了。籠中的畫眉高聲嗚叫了幾乎整個早晨，聲音中強烈地流露出呼喚、著急、失望甚至悲傷的聲調，然而牠的「客人」卻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心情黯然空虛，那隻自己飛來的畫眉在這幾天中真的也成了我的「朋友」，牠吃我手中拋出去的食物，在我裝滿清水的盆裏洗澡，停在我窗口的竹竿上晾曬羽毛，棲息在我親手栽種的桔樹上過夜……可是，在牠給了我們許多喜悅和幻想之後，牠卻又離開那可憐的關在籠子中的朋友，不知飛到那裏去了。
我默默地凝視著遠處的叢林和白雲，忽然間從心底湧出一陣莫名的悲哀。我模糊地意識到，牠昨天那麼起勁地繞著籠子轉來轉去，可能是想竭力幫助籠中的畫眉掙脫羈絆，永遠離開這狹窄的牢籠，和牠一道飛走，自由自在地一道飛向廣闊的田野，飛向無邊的森林，飛向巍峨的群山，飛向浩渺的大海，飛向大自然的懷抱。可是，經過三天的努力，當牠發現無法用自己那點微弱的力量幫助可憐的「朋友」達到這個目的時，最終牠悄悄地離去了。如果鳥雀有情，牠一定是帶著絕望和哀傷離去的。而籠中的畫眉只能無可奈何地眼睜睜看著熱情的「客人」悄然離去，牠自己也許將在這小小的牢籠裏度過寂寞悲哀的一生。
啊，我突然發覺我自已是多麼自私，又是多麼愚笨。怎麼昨天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呢？自己這一生已經夠痛苦的了，為什麼還要用一個無辜而可憐的小生命的悲哀來慰藉自己的心靈呢！
活的盆景／石 隱
- 2008-07-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