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絲巾/乃 欣

  • 2008-07-29
 窗外飄著細如牛毛的雨,街上的人們,面容顯得有些冷澀。對街的那位歐巴桑,平日總愛搬個藤椅,坐在騎樓處,然後與幾位閑著,專門東家長西家短的婦人,按時的開起小組會議。傍晚,從友人家回來,經過對街時,被瞧了一眼,還未搞清楚為什麼時,母親就走到書房來,跟我討論起一些事情,原來是關於我三十二歲未出嫁的事。
 黃昏的天空,有時像一片畫布,七彩繽紛,燦爛絢麗,有時灰濛濛的,像一種超越現實的空靈景象,使人的心情也忽沈忽起,有時又變化萬千,讓人捉摸不著,思緒也隨之轉化。走往我住的社區前,有一段石子路,為了縮短時間走捷徑,我常在那石徑上,聽見鼓噪的蛙鳴和風吹得低低的野草擺動聲,看往遠處,山色青藏,偶有一層薄霧,山的形象便顯得撲朔迷離了,使我覺得它神祕又遙遠。當我繞過那堆矮樹群後,就可看到一棟古老的紅磚屋,靜靜的佇立在一片野草中,屋外圍了籬笆,因時間久了,那籬笆變得灰灰的,又有一兩處生著綠色的苔蘚。
 自我住在這裏三十幾年來,從未看過那扇籬笆間是開啟的,曾聽見裏面有人語,卻一直不知道主人是何許人,我想到唐詩中的兩句「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聲」,不禁好奇的探頭望了一下。三十幾年來,破舊的村落已經變成了社區,羊腸小道的泥徑,也變成了筆直的公路,平房也成了高樓,但是那棟房子,卻像不食人間煙火般的仍站在原地方,形成了它的特色—古穆深幽。我竟不知不覺的心動,對它—那種歷史悠久的老宅,一種靈犀霎時竄進腦裏,祇想寫它,寫些什麼,卻沒有頭緒,我快步的走回家。母親的話,可能一時刺傷了我,但是我的思想,又很迅速的挪移到那棟老宅上,而且那麼自然而然的。
 雨輕輕的拍打落地的鋁窗,黃昏時的所有綜藝色彩,已被黑夜吞沒,剩下幾顆微星在天空閃閃爍爍。我的書房靠街,又可看到不遠處那片田野,和田野間那條石徑,偶而有情侶走過,偶而有行人踽踽其上。我曾寫過一篇「夜汨者」,或許是他們給我的靈感吧,這許多日子來,苦悶和一些問題常擾得我不能安寧,寫稿也時常斷斷續續的,這種情形,給我很多心靈上的傷痛。
 今天在老宅看到那扇半掩的門時,突然靈犀一閃,拿起筆祇想表達什麼,祇想完成一種意識的整體,卻十分落寞,筆給我壓迫感,我想扔掉它,又想好好運用它。每個夜裏,檯燈前揉掉的稿紙,堆滿了,散了遍地,一冊冊書壘高了,卻讓自己茫然的跌進一個不可知的世界。我將疲倦的身軀,倚靠在窗旁,凝視外頭的街景,涼涼的晚風,吹了進來,墨綠色的窗簾,隨著掀飄起來,一頭髮絲也撩起餘香,對街的歐巴桑已將鐵門緊緊的扣上了,鄰居的一扇扇小窗,透出柔柔的檸檬燈光。夜已深了,人已靜了,蛙鼓聲又一陣陣作響。
 一杯濃茶,使我夜半仍不能成眠。茶水涼了,萬籟中細微的聲響,此刻顯得異常的清晰,那是世上最自然最原始的聲音,我卻勾不起那種美感。世界上的每樣事物,環境裏的每個角落,在寫作者的眼裏,彷彿都是唯美的,寫作者要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要悲要喜,悉聽尊便,這是許多人的說法,我不敢自認為能者,但是我執著和忠誠的態度卻叫我不能任意的擲筆。今夜,夢讓它渺杳吧,思想也讓它飛揚吧,「夜雨猶絲絲的落下來,夜雨猶絲絲的落下來」,我囈語般的自言自語。
 街燈站在雨中,它放出光芒,照亮了夜行人,照亮了孤寂者的心靈。我仔細的看著它,祗企圖在探尋什麼,在尋覓什麼?壁上的鐘敲了十二下,街燈下那團明亮,還微弱的掩映街頭走來的一個長影,就在十分沈寂的那一刻,就在鐘敲了十二下的那一刻,我看見有一個人從街頭走來,影子烙在地上。哦,那是一個穿裙子的女孩,手拿著白傘,漸漸的影子移了過來,我才清楚看見她,婀娜多姿的身材,一身雪白的衣服和傘,獨自慢慢的ㄔ亍而來,好挺拔,好靈秀,雖然看不到面孔,但是我相信這樣脫俗的女孩,儘管沒有一個姣好的臉龐,也會使人覺得美。
 她像個幽靈,似乎祇是一個忽然閃現的影象,在眼前一飄即逝,我感覺呼吸幾乎窒息,心跳幾乎停止,我好想捕捉那份神采,那種言不盡意的美感,但是她卻越來越遠,只看見她髮後紮了一條黑絲巾,秀髮落在背上,與那一身的白,成了顯明的對比。我眼一直未眨,一直注視著她消失在巷尾,猛然醒來,自問是不是在做夢呀!雙手搓著、揉著、拍打著,不是的,我絕不是在做夢,確實有個女孩,在我心中,在我眼前出現,現在呢?消失了,對!就消失在巷尾,我一箭步的奔向陽臺,弓起身子,已看不見她了,腕上的錶指著凌晨三分正。
 我乍然在心中發現了一些問題,她是誰?為何在那麼深的夜裏獨行?為何要穿著一襲雪似的衣裳,她是神仙的化身,還是鬼魅的縮影,不然為何轉瞬間,就看不見她的蹤跡。但是她那麼美,充滿靈氣又飄逸,我想她是善良的、溫馴的,就像小說的女主角,從前我以為世上絕不會有這樣的女孩,但是,現在我發現她了,那麼不可置疑的。
 她使我聯想到那種老宅,聯想起一個故事,「在一棟舊宅子裏,有個淒艷動人的少女,一段淒艷動人的愛,故事中的少女,一生不凡的際遇」,往書桌一坐,我不歇筆的急墨沾來,直到夜更深,直到天未黎明的公雞,那一聲聲長啼,畫破了寧靜的夜幕,才從獨傾中甦醒過來。
 昨晚那個紮黑絲巾的白衣少女,又像一個非常熟悉的友人般,占據了整個心頭,我小說中的少女,成了她的映影。我想也許她真的是那老宅裏的女主人,不然,為何我從未看過她,她和那老宅一樣神祕得令人費疑猜。我用了第三人稱的敘述法,描述了那少女的奇遇,以及那老宅在榮盛時期,是一個如何風光的場面。如今的蕭條,正代表著什麼,一種輪迴,如佛教所說的因果循環嗎?還是一種不可解的人生邏輯學?沒有人知道答案,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和我一樣,只在揣摩,只在杜撰罷了。但是那個女孩子的出現,我更確信自己筆下「老宅故事」的幾分真實性,我開始有了衝勁,而且有些興奮,一夜未曾休息,竟沒有絲毫倦意,繼續的進行那篇未竟的小說。
 又是一個夜,母親把沖好的牛奶擱在書桌角落。又是一陣充滿愛心的嘮叨:「……不要每天把自己往書堆裏埋,出去活動一下,這樣會累出病的……」,看著母親離開書房,我心裏油然的生出愛意。母親眼中祇有我,祇有她一個三十出頭仍待字閨中的女兒,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是我沒辦法想出什麼理由,或什麼方法,將自己擺脫掉這層桎梏。我已依賴著文藝的精神而活著,它也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份,沒有人明瞭,只有蒼穹上那勾銀月,或許能洞悉我的心願。
 今夜沒有了雨,月亮特別皎潔明亮,有些圓,但不是正圓的,人生真也有缺陷嗎?缺陷是否也是一種殘缺的美,站在陽臺前,扶著闌干,賣粽子的叫聲由遠而近,好幾次我想寫賣粽子的人,想寫他家裏那個蓬頭垢面,辛苦的包著粽子的人。她那未老先衰的臉孔,在淺淺的皺紋中,給丈夫委屈求全的笑容,給孩子慈祥而和藹的唱著不成調的催眠曲。在我思想裏,她該是維那斯女神,誰說不是,神是以犧牲和愛出發的,她的精神不正是神的精神?
 微微帶著花香的薰風,撩起「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意境,這樣的夜,誰捨得就寢,就算夜露弄涼了我,又何須計較呢?鐘例行的敲了十二下,又想起那個白衣少女。我不知道為什麼有意無意的對著街頭瞧,每到夜裏,這條街總是靜謐的,站在陽臺或樓閣上,對著天空,沈吟著古人山高、天遠、煙水寒的情懷。而今夜,我卻十分盼望能再見到那個少女,我的心跳加快,更不自覺的等待了起來。
 那個少女真的又出現了,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址,由街頭走向街尾,依然穿著一身白的衣裳,還是那樣清新脫俗,白色的傘輕輕的提在手上,像一朵花,髮結仍是一條黑色的絲巾,一步一步的走著,沒有擺頭,沒有疑慮,一直昂首慢行而去。黑色絲巾被風吹起來,飄飛在髮際,整個人彷彿在雲層上,那麼皎好俊俏,又楚楚動人。這次我看到她的臉了,白皙的,戴了付墨鏡,高雅豐姿,我感覺她就是維那斯女神,那麼潛意識,不經過思考的,她就是那賣粽子家的女人,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起了那種聯想,我不禁有種冥想,白天她是一個貧婦,晚上她是個貴婦,我已覺得她就是愛和犧牲的象徵。
 我又開始動筆寫了「神和貧婦」,我在其中體會了人性真善的一面,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良知良能,都可以戰勝惡敵,都可以化暴戾為祥和,而世間總是充塞瀰溢著愛。又是一夜的趕稿,喜悅和溫暖在我腦裏活現了,我覺得愛在我心發芽。我寫一個貧婦,雖然她又笨、又老、又醜,但是她用愛心灌溉了一棵棵將枯萎的幼苗,她用她的他命去付出,盡己所能的耕耘,她死了,但是在人們的心裏,她是個神,一個人人所敬仰、尊崇的女神。我不僅寫愛,我也去體會愛,只有愛才是人性的光輝,愛是包容和犧牲,沒有代價,沒有要求的。
 院子裏的向日葵結苞了,一早母親好欣悅的告訴我這個消息,就在那紅色的繡球花旁,一棵幾乎枯掉的向日葵又綠了,母親和我都感覺那份新生的喜悅。陽光比平日更嬌媚的照著大地,母親忙著為她修枝檢葉,臉上不時泛著微笑。夜裏,我又獨自躲在書房裏,那間有六坪大,除了兩扇向陽的氣窗外,西邊連著陽臺,這個小天地,就是我的世界,它蘊藏了我生長中的歡樂和惆悵。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