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很靜。
三足銅鼎穩穩站在案頭,看那香炷濃淡明滅焚燒。土地公僵著臉,兀自垂眉,可能是這般神思慵倦的午後,他老人家也不免要偷偷打個盹。
濁水溪北岸,集集大山蹲跪久了。悄然換膝,不敢驚動背上 鬱的樟樹林。樹的枝與葉相互牽扯攀爬,一窩全睡入濃綠的夢中。
風最調皮,在溪畔蘆葦織毯處,招惹滿天飛絮追捕。又打個旋,沿途為沉睡的葉兒翻身,灑下一路黃熟的夢屑。接著一頭撞進土地公公的懷裏,把銅鼎內的香灰,撲得白鬍子上斑斑點點,像下了一場小小的雪花雨,有些許寒意。
打個響亮的噴嚏,我終於醒來,衣襟正淺淺鋪上細碎的落葉。
廟很靜很靜。
•陰林慚愧祖師
高齡樟樹下,山路轉折處,總會有一間低矮的福德正神祠堂。白鬍子土地公慈眉善目,護佑過往人車無恙。
自祠前小涼亭的石椅上伸展懶腰,合掌躬身,向欲睡未醒的泥塑主人說些謝辭:「風萍偶聚,有緣前路再相逢。您老人家拄杖慢行,我先走一步。」戴好安全帽,跨上摩拖車「追風」,飛馳而去。
水里、集集、名間,這條迂迴濁水溪北岸的公路,兩旁百年樟樹枝濃葉密,有「綠色隧道」之稱。而我剛自一個綠色的午寐醒來,循著這條山路,繼續我未竟的神廟之旅。
鄉下長大的孩子,不會淡忘喧天鑼鼓,氤氳飄香的歡悅記憶。每年廟神得道昇天日,慶典裏的輦轎、鑾駑、刀梯、過火,把原本無爭無求的鄉居生活,攪入了熱烈狂放的神道色彩。平日菜脯漬瓜且先收起,換上豐盛的雞鴨魚肉,玩野的孩子最是高興,笑聲比鞭炮的炸音更響亮。
純摯透明的歡樂,隨著童年消逝。而即使在輾轉世途的流浪中,思慮逐漸深沉分明,知道天心難測神道無憑,對於樸拙子民,成堆金鉑錫紙,滿桌血食供品,卻也不忍苛責。究竟,善惡因果戒律,是靠這樣的方式維續。荒荒歲月裏,偶爾一次盛宴,正堪安慰苦難的民心,又何妨?
長年異鄉僕僕風塵顏色,聚少離多的日子裏,慈母手中三炷清香,對我這遠方遊子牽掛多少心懷?因此,儘管一路思惟不斷,盡是寬容無怨。
出了集集鎮,公路左側小徑一座牌樓,三個燙金大字:「林興宮」。引我入歧途的則是底下的「陰林慚愧祖師」六字。
祇想印證鄉野俚俗流傳的神話;在曾經看過的誌異書中相尋,是那位神祇,躲入這山居僻野處獨享人間煙火?進得廟門,並不特顯華麗的神案佈置裏,卻發覺這尊主神,面生得很。而偌大的廟庭兩側花壇,只有「炮竹紅」拎著串串燃燒的火把,喧嚷一些熱鬧氣氛。正門一副楹聯:
「林表矗神宮,千載英風瀰夏甸;
興中懷祖澤,一溪濁水起秋煙。」
廟門坐北朝南,濁水溪終年潺潺流漾,愛這樣貼切情景,詩意的描繪。可是慚愧祖師是誰?何事慚愧?
魚池鄉有隆中橋,聳峙一座天下第一軍師廟。看過三國演義的人都可猜到,拜的是桃園三結義三顧茅廬才給請出來的臥龍先生諸葛亮。若以歷史野史推論,慚愧祖師會是誰?秦檜嗎?十二道金牌招回大破兀朮拐子馬的岳飛,風波亭裏令忠臣碧血灑梅花的秦檜嗎?
是秦檜的奸,反映烈士磅礡的忠,可是,南宋半壁山河,因此盡入金兵鐵騎蹄下,遍野哀鴻,聲聲泣血劃破長空,秦檜若真在此坐享牲果金帛,確實該慚愧!
沒人解我疑惑,尋過廟前廟後內殿外殿,竟無立廟碑文。空讓一個問號鎖住眉頭,孤陋和寡聞各伸出一隻手指,羞紅了我的頰。
深山寂寂,蟬鳴嗤嗤嘲笑,突然發覺此地最該慚愧的,是我!
•田麥龍泉宮
《洞冥寶記》上這麼說:「玄天上帝統虛危之二宿,居壬癸之一方,聖像披髮跣足黑衣,仗劍踏蒼龜巨蛇,從者執黑旗,是維正統。」
含羞逃離慚愧祖師廟,尋著公路旁的指標,朝訪這座供祀真武大帝的龍泉宮。並且流利的引經據典,先說說這個北方黑帝君的異像。
可是,當我面對當中神像合掌之後,抬頭一看,還是吃了一驚。雕身袍褶,破舊腐朽的痕跡宛然,非但不見足下龜蛇,連神像也只得半截。我的瞼又紅了。
實在不肯服氣才疏學淺,再仔細唸著門上鏤刻黑字:
「龍鎮田麥•恩覃瀛海嶠
泉流獅嶺•源溯武當山」
沒錯呀!這暗嵌龍泉兩字的對聯說得明白,而且《史記封禪書》直指武當山乃真武昔日修煉得道之地。因何這雕像卻偏偏沒個神仙樣?
相詢廟祝,再對照立廟碑文,終於舒了口氣。不想複述老叟口中神魔鬥法的異事,是緣于「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訓,然碑石立字為憑:「昔濁水對岸,后埔仔娛蚣崙陳姓妖師,呼風喚雨,荼毒田寮鄉民……」這神像在那次交鋒時法體受損,村人為了懷恩,不剌修安金,這尊玄天上帝,便以半截之身,受四方供奉。
遞給守廟老人一支香菸,聽他瘖啞的嗓音傳誦一百五十年前的傳說,浩蕩神威彷彿歷歷在目,不免問道:「阿伯,這款代誌您那會知影?」滿不高興的瞪我一眼:「阮囝仔時代,人就是這樣說的。」
是了,就是這樣的緣故。
鴻濛莽野中祖先胼手胝足,為後世子孫闢出一片土地和萬方神話天空,還不懂得使用文字符號記述時,這些不同的神,不同的典故,便是一代代口耳相傳下來。父子、母女,像後浪接續著前浪,把神道思想的河流,洶湧成長江一般壯闊,綿長如無盡的黃河。在迭經朝代變換的苦難歲月裡,人心,依恃著這些神祇,艱辛困厄無怨無尤。
小時候,母親會抓住到處蹦跳的我,帶我到四合院正中央的大廳,面向彩繪的觀音菩薩和桌上鮮花果品。塞給我一支香,然後從背後把我的小手合入她的掌中,教導我如何禮拜神佛,我可以感受母親圈擁時胸懷的暖意,和那耳際喃喃祝禱的溫熱呼息。
童稚的我,看不懂「紫竹林中觀自在,白蓮座上現如來」的淵源,可是那個時候,我也不曾喋喋追問。母親,是我最最慈婉的神。
而我深信不疑!
•松柏嶺受天宮
向還在嘟噥著埋怨「年輕人不懂敬拜神明」的老廟公致歉,並且留下半包長壽香煙請他息怒,然後揮手告辭。
由名間鄉循著八卦山脈南端稜線前行,兩旁層疊梯式茶園,自在向晚的微風中醞釀醇香,暮色已漸暗合,輕雲由山壑谷底昇騰。朝著孤懸眼前的一輪紅日追趕,目標是松柏嶺受天宮—南投八景之冠。
穿越山門牌樓,登上松嶺,還來得及看到蜿蜒橫流的濁水溪,剛好淹沒最後一朵絢麗晚雲。台西平原縱橫阡陌溶入初昇的月暈中。而受天宮,飛簷斜伸天宇,雕龍彩鳳剔翎揚鬚,輝燦燈影流轉中直欲破空而去。
面對令人震撼的情景,通常會因心生感動而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句讚美的話語。幸好沉迷過章回小說,那些對仗工整的駢文麗辭恰能派上用場—盤龍柱,騰蛟門,壁畫祥禽瑞獸,樑雕奇花異木。好一座隱隱靈山道帝闕,真個是滔滔雲海接神宮。
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祇是尋常房舍的贊語。廟宇會如此華麗,是因為千萬顆赤忱拙美的心,在一磚一瓦間雕琢虔誠,感謝冥冥中護持的情意;承恩神旨既定的機遇緣合。即使宿命唱著哀沉低調,環境陷入困厄絕境,確信靈威暗佑,草莽子民就可堅持一點生機不斷如縷!想到這裡,對神廟庸俗色彩的外飾,便能寬心釋懷了。
受天宮號稱全省道教總宮,每年農曆三月初三,接受全省進香團朝拜,甚是風光。樓下供奉衣冠整齊的北極玄天上帝,和其盔甲旗幟鮮明的黑衣部將。果品牲食排滿長案,燈火肅穆,香煙繚繞。相較龍泉宮悍厲的劫後法體,多一份莊嚴從容。想來千億「化身」的各自遭遇,也有幸與不幸之分。
再上層樓,正門橫額:「靈霄寶殿」,道教至高無上的神駐蹕在此。鮮花素果霧氤煙繚,玉皇大帝五撮長鬚慈眉慈眸,垂憐天地萬物。
或許是因為至高無上吧!這玉皇大帝的人間煙火奉祀,反而稍嫌冷清。統領八荒九垓五方五帝眾神列仙,伏妖降魔的事兒,自有手下代勞。神蹟被渲染後,鑼鼓鈸鐃的熱情指向執堅破敵的神將。梅山收七妖的灌口二郎神,托塔天王的三太子哪吒這些神,在黎民眼中更像兄弟一些,可以把臂言歡,或者弄點小小的狡獪:「太子廟,殺了那狗精,咱請喝酒去。」而大帝呢?像威嚴的父親,叫人敬仰而不敢親近。
虔虔誠誠的,合掌默立一會兒。走向迴廊,月光清淺如蓮,燈影人影迷離,柱上盤龍在夜霧中流動,似幻如真。飄浪他鄉的日子裡,抽離一個秋涼的午後,以神廟為驛站,作一次任情縱性的徜徉,一路在畫棟雕樑間,沾染神道狂熱,天心人心的思騰爭辯,此刻漸次沉澱清明。
不喜歡信耶穌的一個朋友,在回鄉時不肯持香祭祖的執拗,或許,能了解而包容,才可心神領會有情世界吧!偶爾歸返鄉間老厝,我不會拒絕母親為我祈來的香灰包,異地孤燈夜雨,一卷波羅蜜多心經,心無罣礙的寬懷,也能歡喜領受。
宮前廣場,還有夜遊者,正按著鎂光燈要把巍峨神宮存圖為證。把眼光望向遠方,丘陵谷底,散聚燈火灼灼如螢,那是斗南虎尾;那是霧峰南投,高速公路交流道路燈,簇簇列整分明,這綺麗而繁華的人間世呵,是我最愛的紅塵。入眼存心,我的膠捲是記憶,永不褪色。
告別松柏嶺時,秋煙初起,月華漸滿,而一溪濁水雲裡霧中,宛若一帶星光璀璨的銀河。
一溪濁水起秋煙 /壬 癸
- 2008-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