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境的候鳥/乃欣

  • 2008-08-12
 雨,灰濛濛地下著。
 整個西埆厝在迷濛的雨中顯得有些單薄和孤獨,即使在村後有片終年常綠的木麻黃林子,而村前也有座小小的山丘相伴。
 西埆厝位於浯島的西北角,是個典型的農村,只有十來戶人家。村民都樸實、憨厚而富於人情味。他們生於斯、長於斯,最後亦如村後那片木麻黃樹終老於自己生長的家園,就這麼地代代相傳。而西埆厝也便一直呈現著寧靜而祥和的農村風貌。
 近晌午時,嗶咧啪啦的鞭炮聲從金木嬸家傳了出來,一下子便像電線走火般的響徹了整個村莊。金木嬸家位於西埆厝的村尾,是棟坐北朝南的百年老屋,這種歷史悠久的房子在浯島是常見的。即將傾頹的西廂,破裂的屋瓦和斑駁的大門,在在顯示著歲月刻劃的痕跡。這一陣震耳的鞭炮聲似乎炸開了雨天的冷清和西埆厝一向的寧靜。金木嬸家此起彼落的道賀聲似乎使空氣也在霎那間暖和而熱鬧起來了……。
 「金木嬸,恭禧好福氣哦!」
 「金木嬸,您出頭囉!養一個孫子這麼行,考上台灣的大學,不簡單哦!」
 「金木嬸,我早就跟您說阿龍一定考得上,您看!沒錯吧!哈哈……」
 「金木嬸,我說……」
 金木嬸矮小的個子在道賀的人群中幾乎被淹沒了。提起金木嬸,在西埆厝及附近幾個村莊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一方面是由於她經年累月在外頭撿些破銅爛鐵去賣,她為人又極熱心,自然認識她的人也就多了;再則是因為她養了個孝順而又會唸書的乖孫子,在農夫農婦眼中,「唯有讀書高」的觀念依舊使他們對讀書人另眼相待,何況又是金木嬸如此辛辛苦苦地栽培著的呢!四年前金木嬸她老伴臨死時,一口氣未嚥,拉著金木嬸的手千叮嚀萬吩咐的要她讓孫子阿龍好好唸書,指望孫子將來能出人頭地。金木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答應了,她老伴這才放下心地瞑目而去。李家原本就不富裕,此後金木嬸更是咬緊牙根,幫附近阿兵哥修改衣服、洗衣服、養雞、種菜、撿破銅爛鐵,為的就是要完成她老伴臨終前未了的心願,讓阿龍多唸點書。而阿龍總算也沒讓她失望,三年前是村子裏唯一的高中生,現在更是村裏唯一的大學生了。
 金木嬸今天特別穿上去年過年時穿的那套衣服,終年踩著拖鞋的腳上今兒也穿了雙黑布鞋,頭後挽了個髻,灰白而稀鬆的頭髮梳得光亮光亮的,對著這麼多的讚美,她高興得直咧著嘴巴笑著,而眼裏則盈滿了淚水。
 「金木嬸,阿龍什麼時候到台灣去呢?」揹著小孩的如嫂很關心的問著。
 「可能再等一、二班船吧!大概是月底,阿龍說需要早點過去準備準備。」想到一向不曾離家遠行的孫子要飄洋過海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唸書,金木嬸心頭一酸,眼淚忍不住地淌了下來。
 「是啊!難得阿龍想得周到,我說金木嬸您也就別難過了,阿龍是去唸書,很快就會回來的。」
 「就是說嘛!頂多三、四年,而且寒暑假他也會回來的啊!」
 鄰居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勸著,金木嬸也只好胡亂點了點頭,擦乾眼淚。幾年來的辛勞難道不就巴望著這一天嗎?該高興,她想。
 「我看這樣好了!」坐在一旁抽著長煙斗的三叔公噴出一口淡淡長長的煙說:「看那天阿龍要到台灣,我們村人就合辦幾桌酒席,一來算是為阿龍餞行,二來也算是慶祝,金木嬸您就別推辭了。阿龍能考上大學,是我們村子的光榮,不容易啊!」三叔公德高望重,他的提議馬上獲得大家的贊同,於是村人便決定在阿龍赴台的前一天在李家祠堂聚會慶祝一番。村人的熱誠,使金木嬸感動得再次流下淚來。
 第二班船,半個多月的時間在金木嬸半喜半憂的矛盾心理下很快地過去了。
 夜,在鄉間似乎來得更快!
 為了省電,金木嬸家除了平常阿龍晚上要唸書時間開了盞十燭光的日光燈外,其他時候在晚間都只有點著蠟燭。此刻,金木嬸正在幫她孫子整理行李,昏黃的燭光照在金木嬸那張削瘦而多皺紋的臉上,顯得幽幽暗暗的。偶爾燭芯一跳動,金木嬸的臉便因此而扭曲似的,皺紋更湊成一團了。其實行李也沒啥好整理的,兩套換洗的衣服、幾本阿龍想帶到台灣去看的書、牙刷毛巾的。早在幾天前她就把東西準備好了,就放在床頭,但又生怕遺漏些什麼,晚上臨睡前總要仔仔細細再看一遍,確定沒少任何東西後,才安心地熄了燭火,上床睡覺。現在她又重新把阿龍那套全新的衣服放在最下層,換洗的內衣褲放在中間,那套半舊的放最上面,而後再用一個塑膠袋包起來,連同毛巾、牙刷和幾本書再一起塞進隔壁水生送給阿龍的那個藍色舊背包裏。
 「阿嬤,您早點休息吧!別再整理了。」阿龍坐在一旁,望著他阿嬤的背影說。
 「憨孫仔!東西總要準備齊全的,別忘了是出遠門哪!我是不放心。」這一星期來,金木嬸一到夜裏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好,昨晚也是到天濛濛亮了才稍微的闔了一下眼,聲音似乎也有點兒沙啞沙啞的。金木嬸邊說邊掀起蓆子,在放枕頭的蓆子下抽出一疊早上剛剛到城裏兌換的台灣幣,厚厚的一疊。
 「來!這些錢給你帶到台灣,在外不比在家,什麼都要花錢的。阿嬤把那條牛賣了,這些錢應該夠了,如果不夠用,一定要寫信回來讓我知道。明天你就把這些錢放在卡嘰褲的內面口袋,錢不離身,知道嗎?」
 「阿嬤……」望著那疊鈔票,阿龍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憨孫仔!你的心意阿嬤知道,只要你能用功讀書,將來能出人頭地,阿嬤苦一點有什麼關係?下午三叔公他們為你餞行,你不要辜負大家的心意就好了。今天這麼熱熱鬧鬧地折騰了一番,明天還要坐船呢!不能太累,早點去睡吧!」
 把孫子安頓去睡後,金木嬸再補了幾件衣服,然後習慣地拿著蠟燭走進她孫子的房間看看。
 站在床前,她憐愛地端詳著在熟睡中的孫子,這麼大了!想當年她兒子跟媳婦進城去,不幸雙雙喪生輪下,阿龍也不過是十幾個月大,什麼也不懂。當時她曾痛不欲生,但為了這孫子,為了李家這唯一的命脈,她終於堅強地站起來了!而一晃十幾年就這麼過去了!想著想著,金木嬸又淚眼盈盈的,是難過?是高興?抑是兼而有之?此刻她自己也都分不清了……。
 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金木嬸眼睜睜地望著一室的黑暗,夜,似乎是漫長而又短暫的。
 阿龍要到台灣去唸書,不僅對金木嬸來說是非比尋常,對於經年守著自己家園的西埆厝村民來說,更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因而到下午阿龍要走時,無論是在田裏工作的或是在家忙著家務的,大家都放下手中的工作而聚到金木嬸家來,就像自己的兒女要出遠門似的,想好好再看他一眼。
 「船上冷,別忘了多穿衣服哦!」
 「到城裏去,要先去買包暈船藥哦!」
 「阿龍仔!這幾個雞蛋是剛剛煮好的,帶到船上去吃,比較不會餓。」
 「到台灣後,要記得趕快寫信回來,免得你阿嬤時時掛心哦!」
 「阿龍……。」
 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見和關懷,金木嬸反而一句話不說地楞在一旁,腦後的髻鬆鬆垮垮,將掉未掉地掛在那兒,細小的眼睛裏佈滿血絲,一件黑色而寬大的外套罩著她瘦小的身子,給人一種不堪負荷的感覺。她就那麼靜靜地站著,阿龍被那些熱心的鄰居圍在中間。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的孫子似乎離她好遠好遠……。
 「阿嬤!我要走了,您要好好保重!」阿龍到她面前,金木嬸才回過神來,看見孫子正拉著她的手。
 「哦!哦!我,我知道,你也要自己照……照顧……。」
 阿龍彎下腰,替阿嬤擦乾眼淚,然後提起背包跟眾人道別,背包經阿龍一提,兩邊便像漏風的氣球一般凹了下去,乾乾扁扁的,提在阿龍手裏,就像老鷹捉小雞般絲毫不費力似的。他越走越遠,終於在一個拐角的彎路中沒入路旁的相思樹林而消失在眾人的眼中……。
 西埆厝在阿龍走後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除了郵差帶來阿龍的消息時,會在村裏掀起一陣波動,而成為他們聊天時的好話題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便在單調寂寥中如一條平穩的小溪緩緩向前流去。
 金木嬸依舊穿著那套泛白的舊衣服,腳上踩著拖鞋。大清早常可看到她在菜園裏拔草、澆水,要不就是拖著一大臉盆的軍服到村外那個大水池邊去洗,而她身後永遠跟著那條養了好幾年的老狗哈哩。一到晚上,如果你在遠處或對面山丘往下望見村裏在黑暗中有一點幽微而迷濛的亮光,那必定就是金木嬸在燭光下縫補或修改軍服了,亮光常常直到深夜。破舊的裁縫機器往往發出嘎嘎的聲響,在寧靜而淒清的夜裏聽來特別的響亮而刺耳,就像一個老人在寒風中啞著嗓子咳得喘不過氣來似的。
 冬天在浯島是猖狂的。
 雖然遍地的木麻黃、相思樹、尤加利和滿山丘的松樹及村裏那棵高大而茂盛的老榕樹依舊是一片蒼翠,然而遍地的草都枯了,苦苓樹光禿禿的枝幹在冷風中顫抖,生命似乎已暫時死去,偶爾看到一、二頭耕牛在田埂上啃著乾枯的草或是去年貯在倉庫中曬乾的花生藤葉。遠遠望去,整個島上在寒冬中雖因那些常綠樹木而透露些許的春意,但仍是蕭蕭瑟瑟的,然而年的氣息卻隨著冬天的腳步漸移而更濃更厚了!
 西埆厝的大大小小也都忙碌起來了。
 大人們忙著到城裏辦年貨、蒸年糕、大掃除……小孩子則跟著大人身旁,樂得團團轉,老仰著小臉問媽媽:「還有幾天過年?」或扳著手指頭:「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的數著過年的日子。
 而最興奮的該是金木嬸了。阿龍已經放假,只要有船就會回來了。她白天如陀螺不息般忙著,待晚上一切準備就緒後,躺在床上,腦子裏總想像揣測在外數月的孫子的模樣及種種,該又長高了吧?胖了?瘦了?「可憐的孩子,不曉得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呢!」這一想,心頭便亂糟糟的一團,再也睡不著了。最後她總想到:「阿龍每次寫信來都說很好,應該不會吧!」這麼自我安慰一番後,她才會勉勉強強的睡著了。
 阿龍終於回來了。
 熱熱鬧鬧的一群人都擠在金木嬸家看阿龍,他仍然是高高瘦瘦的,除了穿著便服,頭髮長了,看起來並沒啥兩樣,而架在鼻樑上的烏絲眼鏡映著那張白皙的臉,則使他看起來更斯文而富有書卷氣,然而看在金木嬸眼裏卻是老大的不忍。
 「你怎麼瘦成這樣子?不要捨不得吃啊!」
 「阿嬤!我還不是跟以前一樣,您放心好了!」阿龍笑著回答。
 「瘦是沒關係,少年人嘛!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三叔公瞇著眼睛望著阿龍說。但是金木嬸可不這麼認為,於是在過年期間為了要替孫子好好補一補,金木嬸幾乎把養的雞都派上用場,一下子燉雞,一下子炸雞……吃得阿龍一看到雞毛都要起疙瘩了。
 隨著炮竹聲的消逝,年假也跟著結束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