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室札記/天行

  • 2008-08-13
 遷入新居後,最快樂的莫過於擁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大陽台了。建築公司為我們砌好了花池,又栽種十四株小松樹,另外安裝一盞日式庭院燈,這是新居庭院的雛形,然而,它給予我的歡欣絕不亞於上帝賜給我一片沃野。
 多年以來,在舊居公寓的狹窄陽台上栽種蒔花,如茂盛的杜鵑、山茶、玉蘭之屬,當春天開得萬紫嫣紅之際,我們卻只見其陰暗的背影,最繁花似錦的正面,反倒是對面高樓的鄰居們才能飽覽無遺。由於舊居朝東,向陽花木易為春,花枝們全向東邊的陽光伸出手臂,齊展歡顏,主人觀賞不到她們的花容玉貌,徒喚奈何!後陽台朝西,陽光與風勢威猛,花兒們長不好,只有桃樹獨撐大局,但也瘦懨懨地從防盜鐵柵欄縫隙中鑽了出去,迎接午後的陽光和雨露,那樣子也活像個蓬首囚犯,哀哀求告蒼天,令人看了好不心酸!
 夢中柳絮翻飛時
 曾經夢想種一兩株柳樹,一則紀念我所景仰的陶淵明先生,一則自己也確實欣賞那柳樹千變萬化的姿態:春之日,溫風如酒,柳浪翻飛,捲起滾滾綠綿,此時徘徊樹下,可聆聽鶯啼宛轉;夏之日,柳條兒靜垂水面,濃蔭間有蟬鳴、有雀噪,柔條千尺,猶似柔情萬丈,予人無限遐想。柳樹自古以來便是宜詩、宜畫的好題材,我怎能不幻想自己也擁有一兩株?但是將新家安頓好,正準備買柳種柳之際,朋友說春已闌珊,種柳季節已過,且待明春吧!
 現代園丁
 生活在廿一世紀的人們,一切都要求速成。作為一個現代園丁的我,課餘之暇,利用週休假日直奔假日花市。在偌大的花市中選購心愛的花卉並非易事,我秉持著一個「緣」字,有緣即買,幾乎是一見鍾情式的選購。不久,雙手攜滿花兒,或抱滿小樹,才雇車回家。回家後,便計畫如何安置這些新伙伴,雖沒學過造園設計,但憑自己的審美觀與因地制宜的原則,將大花木栽種在花池裏,小花作為盆栽。除了新購的花木外,又加上從舊居遷來的老伙伴,這些頗具歷史的花木已跟隨我們「孟母三遷」,第三度移栽了。芳齡三歲至廿三歲的各盆蘭花、十五歲左右的粉紅杜鵑與純白山茶花、十七歲左右的玉蘭花,以及我們親手植下一粒桃核,看著它萌芽、生長、開花,至結了七個桃子的十歲小桃樹,都將它們安置在新居的陽台上,讓它們組成一個小小的植物世界。
 不久,新舊的花兒樹木們就顯得生機勃勃,彼此能夠敦親睦鄰的樣子。新栽種的植物包括:楓樹、櫻花、杜鵑、仙丹、桂花、繡球、玫瑰、薔薇、梔子、茉莉、雛菊、千葉牡丹等等。十四株小松樹間益以雜花、山茶和玉蘭種在肥沃的花池裏,根旁圍繞以艷冶的海棠花環,使老邁的花樹猶如佩戴勳章,頓時神采奕奕,鬥志昂揚。十餘盆盆栽彷彿機動部隊,可以隨時調度,又似活動佈景,使庭院更富變化之美,不亦快哉!
 於是,我這現代園丁,每天黃昏便忙著澆水、施肥,和花兒們低語交談,讚賞它們的芬芳美艷,以及綽約仙姿。我拔去它們周遭的雜草,捉去枝葉上的蝸牛與小蟲。每日裏癡癡地數著新長的蓓蕾,計算著各類花兒的花期,真是樂此不疲。唐詩人張籍也是個愛花木的癡人,他的《春日行》詩中描述著他對花木的熱情與喜愛:
 春日融融池上暖,竹芽出土蘭心短。
 草堂晨起酒半醒,家僮報我園花滿。
 頭上皮冠未曾整,直入花間不尋逕。
 樹樹殷勤盡繞行,攀枝未遍春日暝。
 不用積金著青天,不用服藥求神仙,
 但願園裏花長好,一生飲酒花間老!
 清晨,幾隻翠鳥從附近公園飛來,棲息在花樹間歌唱;不久,蝴蝶也來翩翩起舞。滿園的陽光像金粉似的撒在花樹上,隔著半透明的窗帘,竟有夢幻成真的感覺。此時吟詠張籍之詩,更覺清新酣暢。
 香居何處覓?
 花兒之中,蝴蝶蘭、繡球花花季最長,可開一兩個月。千葉牡丹大約早上八九點開,中午即枯謝,生命短暫,永遠不知有下午和黑夜。黃玫瑰最嬌艷,至多開三天,但怕風、怕雨、怕曝曬。茉莉晚間開放,次日中午謝落,花朵雖嬌小,芬芳卻冠於群英。
 時值初夏,乍晴乍雨,狂風忽至,玫瑰與茉莉最禁不住此番摧殘。因此,便常將這兩盆花搬至臥室落地窗前。當臥室冷氣開放,門窗緊閉,居室中逐漸蘊積著茉莉花香,愈久愈濃;此時,從熱呼呼蒸籠般的客廳,猛然推門走進臥室,那濃郁的香味,令人薰然欲醉,幾乎懷疑自己闖進了廣寒宮中。
 夜晚躺在床上,但見室內花影隔著窗簾與院中花影,遙相呼應,院中的花樹們似乎在向室內的花兒頻頻探詢:「喂!主人為何特別寵愛你倆?」
 夏夜情懷
 最懷念童年時代的夏夜,家人鄰居,瓜棚下飲茶納涼,孩子們仰天觀察星空,無數美麗動人的民間故事,便在這種情調下代代相傳,永誌不忘。然而成年以後,正面臨台灣社會劇變的階段,一切都在起飛,一切都在蛻變;童年的夢想被現實逐一擊破,夏夜的星空被汙染得尋覓不到幾顆星子。愉快的納涼聊天,被冷氣與電視取代,親子關係、鄰里關係遂缺乏適當時機作恬靜自然的溝通。工商業社會的緊張氣氛、高科技的物質享受,剝奪了人類在大自然中沉思冥想的寧靜境界。
 當我正徬徨於這文明劇變的歧路上,適時地,我擁有了這十二坪大的陽台,雖位於高樓之上,然而我卻珍視這塊露天的空間,它猶如我心中的巴比倫空中花園,美麗而神奇。
 夜晚,我安置明燈、桌椅,點上蚊香,抱一疊好書,且讀且寫。休息時,喝一杯法國咖啡,吃一顆瑞士巧克力,在花樹間散一會步,仰視高樓大廈間峽谷似的一道長天,三五顆星辰永不灰心地向我眨著眼,涼風陣陣從身邊拂過,倒也尋得回幾縷縹縹緲緲的童年影像。
 此時誦讀宋人秦觀的《點絳唇》,便覺自己穿越時光隧道,而與古人結為知己了。此詞原文如下: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
 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
 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千餘年後的夏夜,吟誦少游的詞,忽覺這竟是淵明《桃花源記》的縮影,我愛讀少游詞,少游又愛讀淵明詩文,知音相傳,代不乏人。文章千古事,信不虛言。平凡如我輩,常嘆世間知音幾何?如果知音真是難覓,何不到詩詞中去尋找?古人寄情山水,乃是將自己對現實的無力感,透過心靈的橋樑,藉文字以表達,使我們千載而下,迎風展讀,那「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的語句多麼沉鬱而感傷?多麼無奈而悲愴?讀其詞、想其人,少游真乃古之傷心人也!
 小露珠的印記
 午夜時分,終於散盡炎熱,洗盡鉛華。此時天氣沁涼如水,我正寫著日記。忽地一陣冰冰涼涼,細鹽一般的小水珠隨風飄來,撒在身上,跌落在日記的扉頁裏。燈下,我清楚地看到這些零星的小水珠是多麼纖細、圓潤,而又瑩亮。它們像一群頑皮的小精靈,從高空滑落下來,既可愛又可惱,可愛的是終於看見小露珠的真面目;可惱的是它滴進我所抄錄的詞曲筆記裏,將那些完好的紅紅綠綠彩筆字跡,染上一個個小小的圓形印記。小露珠呀,你真聰明,如果你想保留一點自己的影像,可算找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