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不到影子的人/天行

  • 2008-08-15
 他狠狠地抽動著桿子,瞄準著距離那洞口不遠的紅色球……
 彈子房裡靜悄悄地,偶而,只有他和螺螄腳打球入袋的聲音。壁上的掛鐘默默地指向駝背的「2」字。有著一對大乳房的計分小姐,那睡意惺忪的眼睛, 傻傻地凝視著無聊的檯桌上,不時裂開那血紅的大嘴打哈欠。
 又是這樣一個呆滯的夜晚,沒有潔靜的月色,也沒有大眼睛眨呀眨的星兒。天空那麼鬱結灰暗地俯壓著喧嚷的夜市。晚上十點多鐘當完家教回來以後,他又埋在X大校門邊的麵攤上灌下了幾杯黃湯。其實,他不是嗜好老酒的,不是的,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教書回來後,那個寂寞的像稻桿上的浮塵子那樣發慌的時間而已。自從那個有著長長的頭髮的女孩子,跟他說「再也不能忍受」而離去後,他就不知所措的,把自己泡在麵攤老闆的酒杯裡。起初,幾個好友都那樣的憐惜著他、勸導著他,也曾狠狠地摔去他的酒杯。然而,一百多個像泡菜一樣持續的夜晚,使他們相信他是一隻跳蚤--懦弱的跳蚤。正如那個唸心理系的永旭為他進行心理分析所下的結語,說那種行為是一種「防衛機構」,沒有人能拆離他那圈在內心周圍的籬笆。
 螺螄腳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可是,他不承認醉了,他說:不信我們到彈子房比劃比劃。他只覺得有點兒昏暈,兩排路燈看起來彷彿在空中旋舞著。他老頭子喝酒向來是臉不紅的,人家說喝酒面不改色的人善飲,他就信這個;這個好遺傳,倒也為他解決了不少傷感情的日子,就像今夜抖著抽動那黃褐色的桿子。
 「嗒」的一聲,那紅球滾進了腰袋。
 「就像這樣,不自私的愛多麼偉大!」他拿起了藍色的擦頭在球桿上磨呀磨的。
 今天吃午飯的時候,螺螄腳替他帶回了給他一封信,那上面就是這樣滑稽的躺著幾行愚昧的字眼:
 亞文:
 日子真快,一眨眼又去了一年,在這一年裡日子老是在變,可是,我知道唯一沒變的就是你。
 或許,你以為我很快樂,其實,你知道,那不會是真的。我曾嘗試著去追尋我能笑的日子,可是,每次當我應該最快樂的時候,心裡就像蒙上了一層你的陰影。明天我們就要畢業了,我知道,過了明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亞文,你要答應我幫我邁向幸福的道路,不要在我剛有勇氣起步的時候,因有其他的顧忌而徬徨。
 在這裡,我最希冀你能做的,是不要給我太多的負擔。這包括對我和對你。對我,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對你,我希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哦!亞文,答應我,放下酒杯好好的照顧自己,就像以前答應為你的艾妮照顧你自己一般。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你的眼神,就像在不認識我以前那麼有生氣時,我內心的負荷才會釋去。
 當我們長得更大一些時,你會深深的感覺到你自私的愛是多麼的偉大,或許在某一段時期內得忍受在那無邊的痛苦。但是,過了這段時候卻能帶來無比的安慰和懷念。
 我不知道這封信將會帶給你什麼?我知道我記憶中的你會聽我的話好好的生活下去……
 艾妮
 白球就像不自私的愛一般,被塞在檯桌邊角的位置上。他俯下身去,知道只要輕輕地,以三十度的角度切球,那黑漆漆的七分球就會滑入左邊的洞口,他瞇起了醉眼,凝視著綠檯桌上那亮晶晶一圈、兩圈的黑球,就像她那黑亮亮的眸子滿含的珍珠……。
 那雙黑漆漆的眼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可真不容易想起來。甩了甩頭,卻甩不開那飄浮的記憶。是在大二暑期農場實習的第一個星期天,在那阿里山麓下的林區裡,暑夏被神秘的森林調和得似春天一般的暖和而愜意,自己獨個兒坐在溪邊作畫,一邊眺望著森林盡頭的兩隻可愛的小松鼠,活潑地在樹上嘻戲著。那長長的、鬆鬆的尾巴,隨著小風在飄動著,也像童話裡的故事一般飄出了在密林中漫步的妳。
 「你在畫啥?」妳像好奇的探險者,從溪邊的鵝卵石上跳了過來,自己也忘了如何回答妳的問話,彷彿小學生被瞧出了自己的秘密一般,靦腆地想掩飾畫紙上的景物。
 「喂!你在畫裡畫上一雙小紅鞋好不好?」妳拾起了穿著小絨布鞋的細腿。
 「沒有人在風景畫裡添上一雙小布鞋的。」我很快地打量著妳這個在農學院無人不曉的動人少女。
 「可是我喜歡嘛!」妳開始展露妳的蠻橫了。
 妳我就這樣的開始,我知道我沒法拒絕為妳畫上小紅鞋,正如無法拒絕妳撞入我那不曾耕耘的心園。
 彷彿是回到台北以後第三個月的那個朦朧細雨的夜晚。家教回來後,妳像往日般地在那小木屋裡等著我,一踏進門口,看到妳那沒有表情的石膏臉,自己心裡就蒙上了一層灰霧。相處了那麼多個相愛的日子,彼此清楚得像一面鏡子,當妳那麼沉重地甩了甩滿肩的黑髮時,我知道妳想嘗試甩去我們彼此間存在著而從不提起的困擾。
 默默地扭開了唱機的按鈕,柴可夫斯基悲愴的旋律一圈圈的籠罩著我、 隔離著妳,也掩去了屋簷下滴滴的雨聲。妳就那樣低著頭,無聊地在紙上塗著,塗了滿紙亂雜雜而不知所云的圖案。
 「唉!我再也不能忍受……」妳終於抬起頭來打破那沉默。
 「真是那樣?」平淡的聲音由唇縫飄了出去,妳點了點頭,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串玻璃窗外的水珠。
 「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
 「嗯!我明白!」微微地牽動自己的嘴唇擠出了一絲笑容,就像苦瓜藤上萌發出來的一絲細芽。
 音樂的旋律就像緊扣在那個斯拉夫人濃縮的心上似的頓了一頓。唱針在那高低不平的紋路上掙扎地爬著,接著又開始了下一個飄浮的樂章。妳就像隨著那飄盪的音符一般地在我心中飛旋著出去。
 撐著妳的傘步出了那間小木屋,把柴可夫斯基拋在那滴雨而不能忍受的黑暗裡。自己從來就不曾想到會這樣子送妳回宿舍。像喪失了記憶的白痴還不明白這就是男女之間所謂的分手。
 「你,你為什麼不挽留我?」問得多傻呀!你挽在我臂膀中伴隨著雨水, 一步比一步沉重的走到偉多利的玻璃櫃前。自己仍然不明白是什麼力量使我還記得為你選了最後一紙袋的妳喜歡吃的菠蘿麵包。
 雨,老是在飄著,我沒送妳過馬路,站在馬路的這一頭把雨傘交在妳的手上。實際上我們就是那樣的隔著一條馬路屬於那個不同生活圈子的人。我倔強的不開口挽留妳。只因為留妳,卻伴隨著那推妳推不開的「不能忍受」。
 望著妳那細長的身影,長長的散髮穿過那暈黃黃的羅斯福路,妳回頭了三次。隔著一條馬路,我們像隔開在兩個世界。雨滴又在眼睛上構成五光十色的迷眩的世界;我明白妳回去以後又會躲在被窩裡哭泣,不是哭泣妳失去我,是哭泣我失去妳。
 「我明白?」我明白什麼?我只知道風雨漂走了妳,沐襲著我,我只知道妳再也不會到田裡跟我烤那半生不熟的蕃薯,也不會在滂沱大雨的日子要我陪著妳在操場上赤著足戲水。
 他抽動著球桿輕輕地推了出去,那個圓圈圈黑球緩緩地在綠絨檯上旋轉著,毫無選擇地旋轉著……
 就那樣毫無選擇地摔去了一個接著一個「不能忍受」的日子。當妳躺在醫院裡進行乳癌手術時,卻沒有人肯告訴我妳在那裡。我去了X城到過妳家,也去尋過妳的友人。我一直不曾真正明白妳的離去,也不會相信妳會離我而去。可是,從他們的眼神裡,終於,我才那麼愚昧的發現他們允許妳喜歡妳所喜愛的,卻不允許妳屬於妳的喜愛。我終於體會妳的「不能忍受」!啊!我是一堆牛屎,一隻寒蒼的蛤蟆--正如他們看清了的滿身疙瘩的癩蛤蟆。我懦弱得像山洞裡的蛤蟆,連祈禱的勇氣都沒有,我就那麼傻兮兮的幻想能化成妳所喜愛的小瓢蟲飛到妳的病房,偷偷地躲在窗簷後面窺望著蒼白的妳。可是,我卻不如一隻瓢蟲,只能那麼可恨而無助的爛醉在麵攤,讓老板把我拖了回去。
 以後的日子像白清清的太白酒那樣的昏然。當我荒唐的夢幻著自己是到處飛翔著的瓢蟲時,上帝萬萬不該讓挽在楊君手臂上的妳,和孤零零的我,硬生生的巧遇在那五光十彩的兒童樂園裡。我忘了我是那麼的傻痴凝結在那裡,像一個上吊而窒息得說不出話來的殭屍。病癒的妳那麼陌生的怔著;「裂創」在一片一片的剝割著,滴下了濃濃的血……
 啊!該死的上帝!我可信仰你,卻無法忍受你所安排的世界。
 旋轉著的黑球終於像昏暈的醉鬼滾向洞口……
 妳就那樣的和楊君在一起,接著是一個又一個我不願意知道、偏有人要告訴我的繼續者。我知道處在每個事件中,妳的悲哀和寞落不會比我更能忍受。我們避免不了偶然的在校園相遇,那時不是我默默的陪著妳在凍結的空氣裡發痴,就是妳不知所措的凝視我。
 其實,那樣子另外又為自己套上了不能忍受的一付枷鎖是荒謬的。妳該明白人的一生永遠披枷帶鎖的。妳明知道自己扛著枷鎖時心裡是那麼的厭倦,卻那麼殘酷的又加重了一份枷鎖。妳曾經那麼執拗的認為我們相處的日子是一生中最美的,就像在山中吊橋上、霧雨中的漫步,和溪頭杉林間清靜安寧的耳語;然而,妳比我更清楚那像流浪的風那般漂泊,而不能填滿妳我之間的不稱。那是美得令人發抖的日子,但卻不是他們所要求的所謂「生活」。
 或許,妳應該順從他們的安排,聽妳大哥的話,畢業後到普渡大學去,那裡有不屬於我們這徬徨年紀的人在等待著妳。不錯的,那是妳該鼓起勇氣踏尋的幸福,只是,我再也沒有能力助妳起步了。
 綠檯桌上的色球就像中魔般的一個個的往洞裡飛了進去。他放下球桿,步出了彈子房,夜風自耳邊低語而去,螺螄腳攙著他穿過那陰暗而霉氣的巷子。巷口微弱的燈光孤零零的照在那小木屋上,他低著頭望著地上碩長的身影,一步踩著一步的顛著。
 明天起不再喝酒了,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不是為了妳,也不是那個可笑而不自私的愛,或許我只是追不到自己的影子。明天就要盪出這個混了四年的校門,妳與我都同樣的屬於別人而不屬於自己的雛鳥,無法衝出成年世界所編織的鳥籠。我們是那麼滑稽的在一種超乎想像的生活方式下,渡過了大學的後半段, 或許生活的事實是殘酷的,我們都不期望自己是那樣子突然的成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卻偏偏要那樣子去體會那所謂對各種生活失望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