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午后,她就這麼托著腮,兩眼直盯著那枝「文治光華」,彷彿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窗縫透進陣陣寒風,把攤在書案上的「乙瑛碑」,吹得沙沙作響,掛在窗前的「文治光華」無奈地左右搖晃,玻璃風鈴正奏著不和諧的樂音,除了馬路上偶而呼嘯過的汽車聲,整個大地就像死寂了一般。玻璃窗上的紅霞愈染愈深,好似她的心在泣血,一滴滴逐漸湮漫,到喉頭上凝成一塊吐不出也嚥不下的苦楚。
近午,她在總圖看書時,同學送來一封家書,信中說爺爺前晚走了。
拿著那張薄薄的信紙,她無法克制自己的心緒,強迫自己再看一遍,一樣的詞句,一樣的事實。慢慢地將信紙摺好,夾進筆記簿裡,她決定到中興湖去坐坐。
不自覺地,她又走向東海海域,停在長江口,凝望著江蘇省。那兒是爺爺的故鄉,小時候,看到爺爺魁梧的身材,她以為爺爺是北方人,後來雖知不對,但她還是一直這麼認為。
尤其是每年的大年夜,爺爺家都包元宵,元宵裏有一元、五元的硬幣,吃到了就表示新年新運,萬事如意。這習俗打從她懂事起,就已經很自然地接受了,所以,後來她家雖也隨俗包元寶,但年初一的第一個元寶,她還是要跑到爺爺家吃,似乎非得如此,她才真的長了一歲,新年有好運道。
再半個月就放寒假了。她想到前年年底巷子尾的戴家奶奶過世,大年初一她去拜年時,看到戴家門上貼著「忌中」,在不大的朱門上,那白紙黑字竟膨脹到好像要吞噬掉這有情世界,她驚得趕忙掉頭就走。但當她回頭時,只覺得整條巷子的朱門,一剎那間,都變成一方方的紅板,向她飛撲過來,本能地往後退,不小心卻被牆邊的樹枝刮傷左頰,從此,她看到朱門上的「忌中」,就會禁不住打冷顫。現在,她簡直不敢想像爺爺家會變得怎樣,也會和那年的戴家一樣嗎?她忽然有股衝動想回家一趟,但上週回家時,爸媽還特別叮嚀:「期終考快到了,就留在學校多唸點書,不要有事沒事就往家裡跑。」
「噹……」第四節下課了,從教室出來的人潮,有的湧回宿舍,有的湧向餐廳,有的湧到總圖、系館。她站起來,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長髮,走向總圖,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東西,騎車回宿舍。
天空好陰,好像蒙上一層灰濛濛的網翳,隨時都可能有雨滴落下一般,宿舍裡已經有人在收衣服,她瞧了瞧椰林樹梢的烏雲,還是沒把衣服收進去。在這奇怪的正月裡,她想難道爺爺走了,天地也要為之含悲嗎?才剛閃過這念頭,室外的雲朵已逐漸散去,她覺得連老天爺都開這種玩笑,實在有些氣憤。
理了理桌上的雜物,抽出「乙瑛碑」,她想先寫寫字,讓心情平靜一下。可是取下「文治光華」練字時,又是一陣見物思人的激動。於是她就這麼托著腮,盯著筆,把思緒拉回到了左營……
爺爺姓薛,就住在她家的左鄰,看著她長大。她出生時,爺爺的媳婦才過門沒多久,所以爺爺一家人都寵著她,尤其是爺爺,待她就像自個兒的孫女一樣。小時候她很愛哭,時常一哭就像忘了關的唱機,抽抽噎噎,沒完沒了的。爸媽煩時,就把她關在屋裡,讓她哭得精疲力盡,爺爺看不過去,每回總要說爸媽兩句,然後把她抱回去,哄著入睡。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她五歲上幼稚園,因此,巷子裡的人都叫她「薛妞」,一方面是笑她愛哭,一方面則將她理所當然地視為薛家的一分子。
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爺爺的孫子已經四歲,孫女也滿週歲了。她嘴甜手又巧,照顧起小妹妹可一點也不含糊,一板一眼像個小媽媽似的。這倒幫了爺爺不少忙,因為爺爺的兒子跑船,媳婦要上班,爸螞也要上班,她中午放學後,就到爺爺家吃飯,和弟弟妹妹玩,等到傍晚,爸媽下班,再把她接回家。所以,她雖然一直沒有兄弟姊妹,卻一點也不寂寞。
時光就像抓在手中的細沙,或緩或急地從指縫中漏去。
眨眼間,她要再度面對求學的第二道關卡———大專聯考。就在距離聯考還有十天的一個夜晚,看書看累了,她準備到院子走走。經過爸媽房間時,她忽然聽到爸嘆了口氣,然後開口:「年紀大了,病情恐怕就沒這麼簡單,……」下面的話就聽不清楚了。她想推病了?怎沒聽說呢?
第二天清晨,爸在打太極拳時,她忍不住就問起:「爸,是不是有誰生病啦?」起先爸還敷衍她一番,禁不住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纏勁兒,終於把爺爺上週身體不舒服,到海軍總醫院檢查的事告訴她,並且囑咐她先準備考試:「據初步檢查,爺爺的肝可能有問題,現在還要等進一步的詳細報告,大概這一兩天就會知道了。妳不要讓爺爺知道,好好準備考試,考上好大學,爺爺才會高興的。」
那天,她在學校,書也看不下,飯也沒吃,中午就頂著大太陽回家,才轉進巷口,老遠爺爺就喊著:「丫頭,回來啦!怎麼這麼早回來?那裡不舒服?吃飯了沒?」一連串的問號,她還來不及開口,就被爺爺拉進去了。
然後爺爺又是一陣忙裡忙外。她看著爺爺在廚房和飯廳間穿梭,很想幫忙,但爺爺硬不讓她動手,要她乖乖坐著,她只好聽話,坐在飯廳看爺爺進進出出地忙著。
爺爺已是七十六歲的人了,動作還是那麼俐落。嗓門還是這麼大,她不禁要懷疑今早爸所說的話了,「或許是誤診也說不定呢!」她想。
「丫頭,功課準備得差不多了吧!看妳的模樣,就像個讀書人,不像咱們這種老粗,大字識不得兩個。」爺爺一面說,一面端出兩道她最愛吃的菜,牛肉炒雪裡紅和麻婆豆腐。爺爺對她的口味是瞭若指掌,她也知道爺爺最愛吃麵食,一點也不像南方人要吃米飯。和爺爺相處久了,她也喜歡把菜夾到饅頭裡,慢慢咀嚼。當爺爺把菜端出來後,她就自然而然地進行著這道手續。
「對了,丫頭,考上大學,希望爺爺送妳什麼東西?」猛回神,才知道爺爺在問她,正準備說「不必了」,爺爺卻已興緻勃勃地自言自語著:
「嗯!丫頭的字寫得好,送毛筆好了,今年過年的春聯,就讓丫頭來寫吧!」然後頗為得意地點了點頭。
那頓午餐吃得頗為盡興,她看爺爺的興緻高,就不自覺地把這些日子來,為準備聯考而積壓下的話題,一籮筐一籮筐地傾吐出來,爺爺看著她年輕興奮的臉龐,也把當年離家流亡來台,以及民國四十八年遇到爸媽的一段往事,完全告訴她,她也因此明瞭,當初爺爺是如何把他唯一只有六歲的兒子拉拔大,而爸媽又是怎樣義無反顧地幫忙他。最後爺爺說了一段他心裡的感慨,至今她還清楚地記得———
「人要憑良心做事,受人恩惠,就要懂得感激,知道報答,老天爺是有眼睛的。我這一生也不圖什麼,能夠求個心安理得,也就對得起老祖宗了。」爺爺平時的做人也就是這樣,不會爭名逐利,更不與人斤斤計較,凡事嚴己寬人,所以巷子裡的人都很尊敬爺爺。
聯考前一天晚上,爺爺忽然感到胃很不舒服,就連夜送到海總,爸前往幫忙,留下媽、弟弟、妹妹和她焦急地等電話,快十一點的時候,爸打電話回來說情況還好,要她趕緊上床,不要影響了第二天的考試。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惡夢不斷,快天亮時,她才昏沈中睡去。連續兩天,她強打起精神把試考完。
一考完試,她就直奔醫院,爺爺正在睡覺,看起來氣色還很好。她知道醫院還在為爺爺照片子,切片檢查,看看肝上的那塊瘤能否去除,而胃的毛病早壓下來了。
回家後,她才知道醫院已確定爺爺得了肝癌,並且決定第二天動手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她從來不信任何宗教,但那天晚上她跪在床前,虔誠地祈禱上帝能幫助爺爺渡過難關,如果能成功,她願意皈依主。
那是一次莫名其妙的手術,切開後才發現根本不能動刀,於是爺爺又被推出手術室。從此元氣大傷,日益消瘦,原先還可以下床走動,開刀後不久,竟開始水腫,其後一些老人病也併發了,醫生宣佈最多不超過三個月。於是爺爺被接回家,試試中醫秘方。
每天她都要到隔壁為爺爺按摩,看著爺爺鼓起的腹部積水,以及粗了兩倍大的雙腿,她就好難過,可是爺爺卻一點也不抱怨,天天都找話逗她笑,痛的時候,頂多嗯哼一聲過去,似乎病痛只是不小心割傷一般,沒什麼了不得。久而久之,她也和爺爺一樣達觀起來了。
放榜那天,當她告訴爺爺她考上了中興大學時,爺爺拿給她一個用紅紙包的長形圓筒狀的東西,她把紅紙拆開,原來是一個筆簾,裡面還有一枝毛筆,筆桿上刻有「文治光華」四字,她拿起爺爺已經乾瘦如柴的手,親了又親,煞有其事地發起誓來———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薛妞在爺爺面前立誓,誓練書法有成,以報爺爺贈筆之意。」
十月,她揮別左營,帶著家人及爺爺的祝福,到台中過她的新鮮人生活,大學中的社團多得令人不知如何選擇,然而她獨獨加入書法社,勤練毛筆字。每隔兩個星期,她就會回家一趟,看看爺爺。爺爺的病從她走後,一直沒有什麼起色,但也沒惡化,還是老樣子,所以她想———
「爺爺的病,醫生說拖不過三個月,但爺爺卻活了快半年,當然再過一個舊曆年,應是不成問題的。」
世上的事真是料想不到,上週回去時,爺爺還吃了她煮的稀飯,誇她愈大愈懂事了,怎麼回來不到四天就撒手了呢?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事實,永遠,永遠……
室友下課歸來,「啪噠」大燈亮得好刺眼。眼前的「文治光華」還是那麼無奈地搖晃著,她記得爺爺那次告訴她的人生哲學———
「人要憑良心做事,……。」
她決定明天上完課就回家,參加後天的葬禮。
爺 爺/石 隱
- 2008-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