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欣披了一件薄衫,站在小屋的門口,望著初春的遠山,好美!層層的山巒由淡綠、深綠,變成藍灰色的一片朦朧,小屋牆角下,隨意栽種的秋菊,到春天了還有幾朵在盛開著,牠們不願凋謝,牠們也要和命運抗爭。有什麼不能的?這幾朵菊花不是也迎接到了春天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有什麼不好?隱遯山林是一種對個人很有意義的生活方式,在孟欣來說不是逃避現實,是想充實自己,發揮理想……她一個人住在這山腳下孤獨嗎?不,一點都不孤獨,有很多古人陪伴著她,李白、杜甫的詩。陶淵明、王羲之的灑脫生活……。
對了,王羲之為了一隻大蒼鵝,他從葛山一路顛簸到會稽,為的是跟一位老婆婆買一隻大蒼鵝,可是那個老婆婆竟為了招待他,把那隻很靈精的大蒼鵝小白殺了,這故事多淒美?
陸放翁把感情寄託在詩與酒上,以「詩」「酒」自娛。孟欣將生活和生命寄託在文學上,她「讀」和「寫」。
一輛深紅色的自用汽車,由山下的小路上駛來了。那是孟欣的老同學,也是好友陳守蓉。孟欣的山居生活,沒有什麼人知道,陳守蓉是很少知道的朋友之一……孟欣知道,她們今晚又將有一場激辯。車子到她面前停下,守蓉像隻輕盈的蝴蝶,打開車門從車裡飛出來,一身白紗衣裙,一條很長的七彩紗質圍巾,山風輕輕地吹起,裙角跟著七彩的圍巾在飄動,一陣銀鈴似的聲音響起:
「孟欣,在這兒等我嗎?」
「嗯……很想聽聽妳的聲音,看看妳的笑容。」其實孟欣是在欣賞風景,但是她一向有不願意掃人興的習慣。
「我來給妳送補給,再來看看妳是不是餓病了,寂寞死了。」守蓉永遠認為孟欣是長不大的可憐蟲。
「來呀!幫忙拿東西。」守蓉從車上一包一袋的提著,奶粉、咖啡、各種水果、冷凍食品、茶葉……
「又買這麼多東西做什麼?我一個人的生活簡單,幾片麵包,一杯茶,有時加個蛋足夠了。」孟欣一邊搬著東西一邊說。
「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妳都這樣吃,長久下來妳會營養不良,然後百病叢生……小姐,珍惜一下妳自己的生命,有抱負,發揮理想,沒有健康的身體怎麼行?」
陳守蓉在台北很有規模的一家貿易公司當秘書,學中國文學的,上幾個月秘書班,交些補習費,憑她的聰明,終於在一個很有規模的公司當了秘書,工作很能勝任,閒時也寫些文章,但那些作品是改良式的,跟得上潮流的,雖然有人批評地枉費了那張中國文學系的大學文憑,但是肯定她的人更多。誰對?誰錯呢?
那天夜裡孟欣和陳守蓉,守著一盞燈,兩杯清茶,又是一個長夜漫談:
「孟欣,在報上看到妳一篇散文,真美,妳大學四年的學費沒有白繳,一些教授傾囊而教的課,妳不但都接收了,而融會貫通消化運用得很好。」陳守蓉說。
「想不到現代的社會上還有妳這位知音。」孟欣有點自嘲的。
「知音?如果我不是妳的老同學,我沒有時間和精神看妳那夠水準,合乎文學價值的文章……妳坦白的告訴我,上個月寫了多少稿?登出了多少?領了多少稿費?」陳守蓉咄咄逼人。
「稿子寫了不少,散文、小說總有六、七篇,可是大部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登刊出兩篇,稿費嘛!加起來不到四千元。」孟欣據實以告。
「妳是專業作家啊,你靠這個吃飯的。一個月領的稿費四干元不到,水電、瓦斯費、吃飯、穿衣、娛樂,這點稿費,妳要欠債過日子?」
「我生活得很簡單,衣服那幾件一輩子都穿不完,吃的!有東西能充饑就行了。」
「妳為了理想,為了保有中國文學的古風,為了純真的文學、藝術、文化而努力,妳的努力連個溫飽也換不來……妳想想,將來老了、病了、沒錢……沒個老伴,沒有一男半女,妳的文學、妳的理想能救妳嗎?」守蓉越說越氣憤。
「那麼我們想當年為什麼要讀中國文學系?如果為了賺錢,我們可以去考經濟系……」孟欣也反擊。
「我不是說寫文章這條路不能走,目前寫文章賺錢的人,大有人在,但是,妳要跟得上潮流……一些書一版再版,出版社咬著他不放,鈔票源源的滾進來……」
「我懂,可是妳所說的那些跟得上潮流的文章,我寫不出來。」
「妳聰明,有才智,我知道妳寫得出來……」
「那些所謂的『關燈文學』?肉慾橫流,把道德、人格拋到九霄雲外的文章?打死我,我也不寫。」孟欣覺得陳守蓉變得現實得可怕。
「請妳說話不要那麼偏激,藝術和色情有什麼特定的分別?就像藝術家的裸體畫兒,妳分得出什麼是藝術,什麼是色情嗎?」
「不要說了!」孟欣的心靈在滴血,她沉浸在回憶中又說:
「二十年前,是文學和文藝的全盛時期,台灣多少大報的副刊,每篇文章都是值得一讀再讀的精心作品?多少人把好文章剪下來,貼在一本一本的剪貼簿上……」
「不錯,那個時代不可抹煞,但是小姐,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生不逢時啊!」守蓉說。
「生不逢時?守蓉,妳說的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給妳分析一下,妳好好聽著……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代,沒有人有時間看那淨化心靈,長篇大論的文學作品;還有,人們在這事事競爭的社會,他們需要的是有刺激性的東西,管它是不是合乎文學的價值?」
「我還是不太懂!」孟欣說。
「妳當然不懂,妳躲在這山腳下,已經跟這個世界脫節了。現在最受歡迎,最賺錢的文章妳知道是什麼嗎?我告訴妳,就是妳不屑於寫的,『關燈文學』還有『靈異文學』,有關錢的文章……還有……」
「錢?錢跟文學有什麼關係?」孟欣實在不懂。
「錢跟文學沒有什麼關係,但是憑妳多年寫文章的技巧,妳可以寫錢。寫錢在這個社會上的重要,寫如何賺錢?」
「天哪,你是知道的,錢對我是最陌生的。」孟欣嚇呆了。
「我知道妳無法在『錢』上面做文章,我這只是一個比喻罷了。還有,你可以跟上時代,談休閒、談壓力。」
「什麼壓力?」
「上帝!妳是個完全沒有生活壓力的人,妳知道嗎?壓力是一種『身分』的副產品,是一種處在特定情境時,無法避免的負擔,地位越高,壓力越大,妳可以寫處在都市壓力的哲學。掌握成功的籌碼等等……」陳守蓉滔滔不絕的說……。
「我知道妳是為我好,但是我永遠改變不了,我也跟不上這時代的潮流,我期盼著中國的文壇再回到輝煌的時代,而目前一些報章雜誌還是有一部份很健康的淨土。」
「不錯,有少數文壇是保有一片乾淨土,但是他們也很辛苦,在不太暢銷的情況下,他們憑著良心苦撐著,可是妳知道有多少文人在這塊乾淨土上爭地盤兒?就怕再過些時候妳連清茶麵包都吃不上了。」
「不!真金不怕火鍊,有一天那些忙碌迷失的讀者會回頭,如果這個世界沒有真正的詩,沒有真正的文學,那將是個多麼枯燥,沒有生氣、沒有人性的世界?」孟欣堅持的說。
「唉!算了……我想喝酒!」守蓉說。
「想喝酒?我也想喝,上次妳帶來的一瓶酒還沒喝呢?」於是兩個女生收起茶杯,換了酒杯喝起酒來。
「記得陸放翁的一壺歌嗎?」孟欣問:「我喜歡他的最後兩句!長安市上醉春風,亂插繁花滿帽紅;看盡人間興廢事,不曾富貴不曾窮。」孟欣背誦著,然後她感觸的說:
「我不求什麼,不敢要富貴,不窮就行了。」
「孟欣,妳一定認為我是個怪胎,白讀了中國文學系,心中都是些如何賺錢,不擇手段。」
「我沒有把妳看成那麼壞……妳是跟得上時代潮流的。文學是反應人生的,是不是人性都變了呢?我常為這些想不通的事而苦惱,有人寫殺妻、殺夫,那也是事實。但我想到的是另一面,我也希望看到另一面,請不要逼我迷失了我自己。」兩個人談著,喝著,醉了。也許醉了生活得會愜意些,暢快一點兒。迷迷糊糊的都睡著了,在夢中孟欣還在背著一首她喜歡的詩:
隱居三十載,築室南山巔,
靜夜玩明月,閑朝飲碧泉;
樵夫歌壟上,谷鳥戰岩前,
樂矣不知老,都忘甲子年。
這首詩真是仙人之聲啊!誰說過這樣的話,詩人李白啊!
仙人之聲/于真
- 2008-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