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這個人/天 行

  • 2008-09-04
 她坐下來,向右看,玻璃窗上有站在走道的人影,也有橫列在數道鐵軌外的火車燈芒。夜墨濃而黑。忽地,一陣勁風從窗縫旋進,車身震撼了一下,玻璃畫面的色調瞬由暗化亮,且流動爍變。
 火車往後駛動,卻又緩緩停靠。驀然,「孔隆———」車止了。玻璃上人影姿勢依舊。她忽然發覺,車子根本沒搖晃,響聲來自外面。一趟全神貫注,一次魂靈出竅,她覺得頭有些暈,心內有欲嘔的昏沈。
 三個剪短髮的女生晃著書包走進車廂。
 「嗨,你英文考得怎樣?」她把頭靠在椅背上。
 「菜透了頂,字彙我才答對兩題。」闔上眼皮,還有白白亮亮的光在閃爍。
 「都是貓頭害的,瞎猜什麼下禮拜才考。」
 「哎,哎,拖到下禮拜你未必能過關。長痛不如短痛,早點解決好。」又睜開眼,打量叫做貓頭的女孩。長臉、長鼻,闊嘴,稀疏的髮,沒什麼貓的特徵。
 「甭說了,下回考國文別再猜錯時間了。真摸不準兩個老頭子的算盤。」
 「肚子餓扁了,貓頭,我們買的麵包呢?」她下意識的摸摸袋子,裏頭也有溫熱的麵包,進車站前買的。
 三個人很瀟洒的嚼起來,一股香味飄進她的鼻,像一片毛羽,輕輕搔誘她的心。
 她在考慮吃或不吃。終於,她急切的把手伸進袋子。塑膠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鄰座中年人張開微瞇的眼,望著她的動作。遲疑了兩秒,還下不定決心要否拿出來,最後,三個女生的笑聲武裝了她的臉皮,眼不上看了,張開膠袋口,取出起奶酥,塞進嘴,一咬就是一大口。
 啊!真好,蓬蓬鬆鬆,熱熱香香,一入咽喉,什麼煩惱都忘了。她的唾液急速增加,牙齒越動越快。才第六口,一大個有著奶油香的麵包只剩下一小塊,她忽然想到二妹寫的信:
 ———試著慢慢咀嚼。吃一口至少嚼三十下,那會使你得到口慾的滿足,也容易感覺飽,吃的就不多了。
 於是她緊急剎車,把最後一塊放進嘴巴,煞有介事的嚼起來。
 二妹的體重本來與她不相上下,但自從有了男朋友之後,不知從那裏買來了兩本瑜珈自習,食物健美法的書,天天晚上睡覺前,又是彎腰、抬腿、仰臥起坐、倒立、吸氣呼氣的,飲食方面也很注意,幾個月下來,整個人容光煥發,眼睛亮晶晶的,體重也輕了好幾公斤。有了心得,急著寫信來向不爭氣的老姐勸誡。
 小心翼翼的嚥下。的確別有一番滋味,興猶未盡,又掏出另一個甜麵包。
 「南下快車就要開了,還沒上車的旅客趕快上車。」甜答答的叮嚀才入耳際,「隆———」一搖,腳下響起微震,火車動了,玻璃畫面的景緻是真的在慢慢變換了。
 「四、五……九、十……」
 「二九、三十」嚼三十下真不簡單。她流覽疾速倒退的燈火,紅紅黃黃很是眩目。外面亮就看不見車內的映像。行過了鬧區,進入市郊,玻璃刷上夜色,又是一面鏡子。走道上看書的人把書捲成一筒,支著下巴,在沈思些什麼。三個女生走到另一頭聒噪去了,玻璃畫面上靠得最近的是「自己」的臉孔。她一看見自己的同時,懊惱排山倒海的湧來。「癡肥」像兩塊鈍石重重的擊打她的心,她雙眉聚攏,嘴停止蠕動。
 「怎會這樣胖?」似囈語、似呻吟、似哀求,她不敢再看,卻又強迫自己仔細瞧。
 那張臉曾經那麼挺拔,那麼堅瘦有神,幾時,眉尾的臉龐增闊如此?上禮拜日,她碰見大兩屆的學姊她笑得很開心,兩年來在異地幾乎沒遇過校友,求學那段快樂的光陰似乎因此消跡無從追憶。學姊卻瞪著她看,一雙不相識似的眼睛,一秒一秒把她熱切的笑吃沒了。然後,學姊喊了一聲:
 「原來是你,我快認不出來了。」仍是以前那副大嗓門。她委屈的囁嚅著。學姊又壓低聲音:
 「你發福了!」直爽的口舌也沒變,是她以前最祟佩的個性,現在卻像一把利刃挖進她的心窩。是什麼酸辛的毛蟲在鼻翼裏搔著?是什麼燄啪啪的火立刻燃沸了淚,就要搶潑出來?
 「是啊!」故作不在乎,需要多大的抑壓力?她並不喜歡自己的矯情。雖然學姊馬上轉移話題她再也沒興緻談下去。
 眉毛呈粗闊的三角,鼻子蹋蹋的,兩個黑黑的鼻孔微微往上仰;她從不認為這樣難看,甚至往昔次次攪鏡,還覺頗英豪,心裏面洋溢的是不同凡俗的喜悅,但是現在配在肥碩的臉上,這些都醜了,都變成俗陋的象徵,她恨自己。
 不該再吃了。這麼告訴自己。她看著手握的麵包,內心極端矛盾。嘴巴仍未滿足,仍想再動。
 「不管了,吃掉它!」
 嚼三十下反而嚼出味道來。她又「偷偷的」拿出第三個麵包。
 她明白過多的澱粉製品會在身上囤積熱量,轉化成贅肉,可是她沒辦法阻止它們的進入口中。尤其是麵包,她愛戀死了它。曾無數次發誓不再吃它,禁食不過兩天,腦裏那條食蟲便時時刻刻纏著她的思維不放。
 「買一個吃,不會怎樣的。」
 「不行,我說過不吃的。」
 「只吃一個就好。」
 「再吃一個……」
 「再一個……」
 「再一……」
 結果總是一吃不可收拾,總要連續塞上三、四個麵包才平靜。
 瘦,遙遙無期。
 有時候她會幻想,將來嫁一個麵包師傅,每天吃麵包,一大籠一大籠的吃。管它的胖!
 而,現在,她瘋狂的想瘦,又瘋狂的吃東西。
 旁座的中年人下車了,從前面車廂陸續進來三個年輕人,大踏步的朝前走,無視於她旁邊的座位,更沒費半點注意在她身上。她是一顆石頭,一顆沒有任何光采的化石……自怨的浪潮衝著她。
 一停止吞食,兩分鐘後,她感覺飽。齷齪的情緒拌和胃內膨脹的麵包,她的頭更昏了。「吃」的快感已蕩然無存,填滿了空虛,後悔卻像一個黑洞,越掉越深。永遠補不滿的空。她討厭死了這種心情,搖搖頭,搖不去既成的事實,她只有催促自己躲入夢鄉。
 就在車抵達的同時,她醒過來,慌張的抓著手提袋跳下火車。顛躓了三、四步才站穩。踽踽走出車站,向租賃的屋舍行去。
 屋內的涼意向她蓋了下來,打個冷顫,不安的四處張望,彷彿暗處有雙眼睛在窺伺。把所有的燈都打亮,確定沒有異樣,才舒一口氣。重重的擱下袋子,「咚!」那麼大的聲響,又讓她嚇一跳,夜太靜了。
 坐下來,書桌上攤著一堆凌亂的書,三張揉亂的報紙,兩團擦拭過桌子的髒衛生紙。從書堆底層抽出相簿,黯愁湧了上來。
 掀開,亮進眼的是隔著兩個年頭燦爛的笑。她懷疑那個映在相紙上的自己真曾那麼快樂的活過。
 第一次應他的約是在一個下雨的午后。她騎著高把的單車,一手撐傘,顫驚驚踩來。遠遠瞧見他頂著大黑傘,頎高的身子跨騎在車上,一腳落地,一腳踏在踩板,像是就等她到,便要踩了出去,帶她去遨遊。
 在他面前跳下車,他竟在專注的凝望自己,她連脖子都紅了。從沒有過男孩子這麼等她,隔著雨簾,她心狂如奔鹿。濕淋淋的裙子不斷淌水,頭髮也黏搭在一起,她靦腆的問他等多久了。
 「沒多久。」他微笑溫和的說,黝黑的膚色架著金黃的絲邊眼鏡,襯出很好看的光澤。
 「這給你看———我剪貼的本子———」怯怯的遞出她多年來搜集的文章,其中也有一些是她個人的傑作,私心裏那麼盼望他能欣賞和喜歡。
 「好,我帶回去慢慢看。」說著,他小心翼翼的用一個淨亮的塑膠袋包裹,夾在外套內腋下。看他細微的捏角、包摺,彷彿也把她的心揉捏進袋內,一起塞進他的心懷裏去了。
 翻過一張張笑盈盈的單人照,後面兩張是與他到海邊追浪的留影。比她高了近一個頭的他,挺落落的叉著腰,她則笑癡癡的微倚著他,像一朵亭立在春風裏嬌綻的蓓蕾。
 她突兀的闔上相本,猛猛抽泣起來。
 賭氣似的,她又扯出一片土司,渴切吞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