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 日/壬 癸

  • 2008-09-19
 她起了個絕早。
 急急按停鬧鐘,刺耳的鈴聲恍若仍在黑裏迴盪。鐘面的指針因籠罩在微微的綠色光暈中而顯得比平時肥胖,她一時迷糊起來,不明白自己大清早四點半起床做什麼。她猜想約是昨晚調整鬧鐘時無意中扳動了鬧鈴裝置。
 平時她老是拖到近午時分才起身,家人體諒她失眠成習,都不好要她早起做飯,她便也理直氣壯地賴床。這幾天她老失眠,夜裏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心裏偏是萬分雪亮,或想事情或不想,分不清是她殺時間還是時間殺她。
 然而今天她卻起了個絕早。兩點時她還瞪著天花板發呆,這會兒竟了無睡意。
 公寓對面人家的雞啼聲打斷思緒,她起身披件外套,先到隔壁給先生蓋好了被子,微笑著傾聽他驚心動魄的打呼聲,半晌才到老大老二的房間。老大縮了縮身子,她猜他醒了,他向來警醒,像隻兔子。老二睡成了大大的人字形,一隻手擱在內褲裏,她恨透了他這習慣,可是這會兒一點也不覺得憎惡,心裏反而有一絲柔楚。
 她很久不曾這樣大清早起來看家人的睡姿了,初嫁給丈夫時,她頂喜歡早早起床,帶點興味地端詳他們睡時的姿勢和表情,並猜想他們正做著什麼稀奇古怪的夢,這樣簡單的事常帶給她單純的喜悅。那時老大上小學一年級,老二等著進幼稚園,二人卻是一般的身高,老大每每給擠得險險摔下床,她瞧著總止不住笑,奇怪老大怎麼半個人懸在床外仍有本事睡得安穩。
 她已經好些年不曾清早起來,像這樣靜靜地看看著熟睡中的家人了,夜裏失眠時她常到客廳呆坐,偶爾也到他們的房間看看,然而那是完全兩樣的心情,丈夫和孩子都離她太遠,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沈沈安睡,她卻必須單獨在黑夜裏忍受清醒。她甚至痛恨他們能如此放心且自然地睡眠。
 推開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冷風直竄進來,她打了個哆嗦。外頭還濛濛黑。雲邊竟已經鑲了極薄極淡的光。月亮逕自森森冷冷亮著。世界安靜地沈澱,連樓下一整夜喧天價響的麻將聲也歇止了。
 她進浴室盥洗,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響。昨晚丈夫為了設計幾張保單直到午夜才睡,老大房間的燈過了凌晨一點才熄,老二早早便上床,可若有人一大早吵醒他包管叫他暴跳如雷。
 鏡子裏的女人邊刷牙邊睡眼惺忪地打量她,她立刻嫌惡起來,無法置信眼下一頭亂髮、臉頰微微浮腫的女人竟是自己。她知道自己生得好,初識時丈夫即說她一個眼神一個嗔笑便是萬種風情,然而這會兒她卻不得不顧影自憐,為了那日漸鬆弛的肌膚,深烙上的魚尾紋,和步入中年後以等差級數增加的體重。
 歲月驚心,原來指的是這個。
 「一夜沒睡?」
 她忙回過神來,鏡子裏老大正立在門邊。
 「睡了一會」。
 老大在鏡子裏與她沈默相對,她看出他窘迫的神色。這些年母子兩人愈來愈沒話講,每每無話時空氣中便凝起一道牆,他們在兩頭捉摸對方神情並揣想對方心事,是另一種對峙。她可以藉母親的威嚴來掩飾自己慌亂而若無其事,老大卻總惶惶無措像做錯了什麼,然後匆匆找個理由逃開。幾乎成了二人不得不信守的公式———他們之間的對話不超過三句,然後雙方對峙,再然後是做兒子的落荒而逃。
 跟打仗一般辛苦,雙方日復一日地負傷。
 「吵醒你了?要不要再睡一會?」原只想打破沈默,太急了,話裏滿滿掩不住的倉皇和突兀。
 老大連忙搖頭點頭,如臨大赦般轉身自鏡中消失。
 她心中一酸,也不知這一仗是誰放了誰一馬,誰又落荒而逃。
 好歹母子一場,她無法忍受二人間不冷不熱的關係。剛進這個家門時,丈夫牽著兩個孩子到面前來要他們喊聲媽,老二約是年紀小不理事,一聲媽喊得甜膩,老大則是挨了棍子仍死命噤聲,她看著又是傷心又是疼惜,搶下了丈夫手裏的雞毛撢子,逕自拉了兩個小孩玩智高遊戲去。還是日後老大漸察覺了她的真心,才肯心甘情願喚她媽媽。然而兩人間親密的極限也僅止於此,老大極少同她聊天,更不像老二自小便鎮日撒嬌膩著人,只有母親節或生日時她才會在梳妝臺上發現一張卡片,裏頭除了上下款外便是簡潔的「母親節快樂」、「生日快樂」寥寥數字,她看著分不清歡喜多些抑或難過多些,眼眶便濕了。
 她不多求,孩子肯喚她一聲媽便是奢侈,可是她更希望能多分擔分享他們的悲喜。她只想真真切切地與他們一道生活,而非在自己的家裏年年月月地作客。
 早餐並未花去很多時間,只熬了鍋粥、煎幾個蛋,切盤涼拌豆腐,然後開了醬瓜和麵筋罐頭。原想替孩子們準備便當,顧慮到抽油煙機會把他們全轟醒只得作罷。
 她瞧著幾個荷包蛋煎得不倫不類,不禁失笑,三十歲的人了連個荷包蛋也沒能煎好。
 煎蛋時她一直心神恍惚,想起老大小時候最喜歡看她煎荷包蛋,每聽見她炒菜的鍋鏟聲,他便立刻搬張凳子登登登跑進廚房,小小的人安安靜靜立在凳子上,待她炒好一道菜,雙手隨即遞上來兩枚雞蛋,她總瞅著他直笑,看他脹紅著臉手足無措,才開始她獨一無二的演出。
 她常常邊煎著蛋邊偷偷偏頭瞧他,奇怪煎蛋這樣簡單的事竟有偌大的魅力。她不懂,可是看著老大眼裏閃動的光和專注的神情便滿心感動,立意要當他是親生的兒子來疼惜。
 她一直記得一回也是老大一旁看她煎荷包蛋,正剝開蛋殼,旁邊一聲不吭的他突然笑開了臉說太陽掉進鍋子裏了,她初沒聽懂,理會過來後才詫笑不已。隔天她到樓下商店買蛋,一恍惚竟笑意盈盈地對老闆說:「一斤太陽……」
 丈夫的鼾聲和時鐘大得出奇的滴答聲匯聚成浪朝她直撲而來,倒像是夜裏失眠的景況,她在黑裏坐等所有襲來的聲浪。厚重的黑四面八方湧上,她沈溺其中呼救不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地老去死去,而丈夫孩子隔離在遠遠的不可知的時空裏。
 外頭漸漸大亮,天光試探性地游移,然後大塊大塊地滑進屋裏爬上飯桌。她突然愛極了這個清早的一切,清清涼涼的空氣格外叫人覺得一身乾淨爽利,儘管她不過是自一場沈溺中陷入另一場沈溺。
 換過睡衣下了樓打開赭紅色的公寓大門,她深吸口氣,沁涼的空氣頓時漫上來。她已經好久不知道清晨的世界當是如何的一種風景。
 原以為還早,周遭的人車已經忙碌起來,遠遠近近的人聲車聲鳥聲狗吠聲催著一天蠢蠢欲動地開始。
 她沿著未鋪上柏油的黃土小徑走,叢生的芒草搔得小腿微微刺癢。小徑通往公寓區後頭的一大片稻田,田中央是一根綁著塑膠袋的竹竿立著,是貧民窟裏衣不蔽體的稻草人,隔著田便是沈靜躺臥的半屏山。她記不清多久以前,才和丈夫牽著兩個小人兒,趁土剛挖鬆且未放水的時節到田裏烤地瓜,她彷彿聽到老二跌跤大哭的聲音,自己一邊柔聲哄著,好心疼好心疼,老大則抿著嘴跟著,不撒嬌不嬉鬧,她甚至得鼓起勇氣才能微笑著撫撫他的頭髮臉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什麼,她不懂。
 過了大水溝便是遼闊的田野,以前每次來,總是一家人七手八腳搭建小小的土窯,丈夫是工程師兼建築師,她則領著兩個小孩四處找適合的土塊,像個小孩般地光著腳丫子和他們追跑。等窯燒紅了埋好地瓜,她和丈夫便並肩坐在田埂上,並不交談,只靜靜看著兩個孩子嬉鬧,偶爾二人對視而笑,她便覺得心裏滿滿滿滿,彷彿來不及了似的急著珍惜所有,她的丈夫,她的小孩,和眼下一片光清明麗的世界。
 可是都離她遙遠了,她不明白為何自己如此竭力維護的一個簡單的世界,一切卻仍雜亂得叫人手足無措。
 她開始重複做著相同的夢,兩個孩子與他們的生母在一片空曠的田野上追奔笑鬧,老大比她所見過的任何時候都明亮開朗,老二不小心跌了跤嚎啕大哭,她們的生母邊哄著老二邊緩緩回過頭來朝她,冷笑。
 她每每在沈沈的黑裏驚醒時發現自己一身冷汗。
 這樣的夢持續著,然後她的丈夫出現。他和前妻拎著兩個小孩的手慢慢慢慢地往天邊走去,她努力地想趕上前去,卻只能看見他攬著前妻的腰並在耳邊呵氣,她可以聽見笑聲一陣一陣清楚響亮地傳進耳膜。她死命在後頭追趕,有風自耳邊呼嘯而過,但是他們離她愈來愈遠,最後只看得見四道她再也追趕不上的剪影在天際一點一點地消失。
 驚醒後她慌亂地抱著身邊的丈夫哭泣,不停地說他是她人世裏唯一的親人了,唯一的了。她緊緊緊緊抱著丈夫惟恐就要失去他。
 分床後她開始失眠。起先是不敢入睡,她害怕同樣的夢重複出現,夜裏便只好死瞪著天花板,用盡一切方法保持清醒。她聆聽黑暗中各種細微的聲音,隔壁丈夫的打呼,自己的呼吸,壁虎的叫聲,鐘的滴答聲,以及充斥在黑裏綿密紛擾的嗡嗡聲,直到倦累得再無法支持才沈沈入睡。那樣的夢不再重複。如今她毫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輕易地保持清醒。
 她沿著大水溝繞著公寓區的外緣走,淙淙的水響是她喜愛的,這早晨清新的空氣和金色的風都是她喜愛的,或許一切都會因為今天的早起而有所不同。她彷彿已經察覺到這細微的變化,這樣的日光、這樣的風聲水響都是她久違的,一切不定可以重新來過,生活會變得嶄新而非一成不變得叫人厭煩甚至畏懼,丈夫會像好久好久以前那樣,在耳邊柔聲說我的小女人又在發什麼呆,老大會守在身旁看她煎漂漂亮亮的荷包蛋,會問她這條大水溝的水要流往哪兒去,老二仍成天黏著人吵著聽一千零一次的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
 愉快地回到家她才發現老大已經出門,飯桌上留了字條:媽咪,來不及吃飯了,抱歉。太陽怎麼焦掉了?……兒子。
 她激動著,為了這是老大頭一回喚她媽咪,為了他一直沒忘記母子之間關於「太陽」的好默契。儘管飯菜原封不動叫人有些失望,可是這可以體諒,她知道老大這兩天模擬考,得早點到學校溫書,而且早些出發才趕得上公車。
 她愉快地做起家事來,先把最礙眼的舊報紙堆一張張整整齊齊疊好,再綁緊了好賣給收購的老何。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先整理書櫃還是拆下灰撲撲的窗簾,這兩樁都是麻煩事,最後她決定替電視上兩個灰頭土臉的大同寶寶沖個澡,她專注並細心地擦洗,然後捧著他們到陽臺作日光浴。
 浴室裏傳來盥洗聲,她著慌起來,不曉得該過去同老二道聲早安,還是繼續做些別的什麼。
 她跟著走出浴室回到房間的老二,他大手大腳地整理書包,偏頭瞧她的眼神裏有一絲詫異。
 「還來得及吧?喝碗稀飯再走。」她努力地把話說完,不曉得為什麼覺得自己恍若寒愴的主人乞求客人的諒解。
 「再遲到我就完蛋了!」她似乎察覺到他眼裏微微的歉意。
 她呆立著看老二飛奔出門,正氣弱萬分,他兩腳球鞋未脫便自門外衝回來,夾了個蛋往嘴裏扔,匆匆偏頭朝她一笑,再次跑出門。
 大門轟地關上,她一時呆怔,想著老二微笑時嘴上的弧線真像極了丈夫。
 她走進丈夫的房間,坐在床沿看他。丈夫的眉毛濃密糾結,她總笑說那是他唯一像「預知死亡紀事」裏男主角的地方了,然後等他輕輕捏著她的鼻子說小壞蛋。
 她上床在丈夫身邊躺下,輕輕撫他的眉毛,想,他們好久不曾共進早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