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裡的那個人，是誰呀？
小時候，是醜小鴨，怕被鏡子照見，除非有了重大改變，像是換了髮型、添了衣裳，否則就連透著光影的玻璃，都要退避三舍。害怕鏡子，尤其是大鏡子。
記憶中聽到讚美，是大學時的某一天。至今，我仍相信那是真的！
那時中性打扮的我，其實說不上打扮，只是穿著衣服，上衣加長褲，蹬著球鞋。冬天，上衣堆疊的層次分明，從不把他們強塞進褲腰裡。一回和同學走在街上，同學竟有感而發地對我說：「妳的五官比例勻稱，以後拍結婚照一定很好看！」，「拍結婚照，不會吧，想都沒想過。」女同學中肯而透著欣賞的嗓音，像留聲機，每每在我心深處倒帶，這真是前所未有的肯定。心想，五官比例勻稱，應該離漂亮不遠吧！
從此，開始不怕照鏡子。照小鏡子，像是那種可以傾吐心事、微觀的小鏡子。
得意時，照鏡子，眉飛色舞，鏡裡盡是揪不住的燦爛輝煌。
失意時，照鏡子，灰頭土臉，鏡裡的苦澀滿溢出鏡框邊緣。
被罵時，照鏡子，空洞無魂，鏡裡的蕭條是成長裡的信物。
愛戀時，照鏡子，想記住伊人眼中的那朵雲彩。
變髮時，照鏡子，有如戲劇女主角的宣傳海報。
感動時，照鏡子，可以在鏡前重溫悸動的時光。
憤怒時，照鏡子，能踢到另一隻遍體鱗傷的貓。
授課前，照鏡子，要確定自己容顏的莊重線條。
現在，照見鏡子，多半是努力想使鏡面無瑕，也無邪。而她也總是靜靜，定定，亮亮。
一日，午后。端坐在長直立鏡前發愣，忽然挨了一聲轟雷巨響，鏡裡有的，不是光電，是盈耳的雷聲，然後巨響像是被鏡子吸收殆盡，接著是嘈嘈切切、淅瀝淅瀝的雨聲。屋內，由明朗轉為陰霾。我相信：屋外，也一定是相同的景致。我安住在鏡前，沒有掙扎，因為此刻，是所有人類的共業，無人能逃！
鏡前的一切是充滿時間感的，她總是能默默照見，似是蘊涵巨大的能量，否則怎能不為所動？
鏡裡的那個人，是我呀！
小女孩，倏忽蛻變，至眼前的我。那是全人類的小女孩吧！所有的成長都有相同的索討。相信生命是為了尋找快樂、幸褔、成功、永恆與不朽。
可是，真相又經常不如預期：快樂的背後總有一股莫名的恐懼與哀傷。幸福又像是握在手中的流沙，稍縱即逝。成功原來只是世人堆疊的眼光，其實是不幸的成份居多。但見人群裡沒有不死的永恆，不朽竟只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念頭。
當開始與念頭針鋒相對時，就像在極地乘坐破冰船，急速破冰前進；所有的瑣碎、虛假、念頭、過往、情緒、執著、定義與反省，即刻飛濺至無垠的冰原上，我彷若瞬間置身大漠，在曠野、在汪洋，也在浩瀚星空，與宇宙同在的是能量盈盈而與時俱進的那個純粹的當下，恰似鏡裡透出的空靈。
任憑歲月如梭，人，來來去去，去去來來，笑過，哭過，美的，不美的，鏡子總能如實聆聽、如實覺知，不留痕跡。於是，有一個聲音響起，當我再照鏡子時，我也要像她一樣，靜靜，定定，亮亮。
照鏡子／應名妃
- 2008-09-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