癖好的類別
什麼叫做癖好？有許多人把他誤解了。癖好不是簡單的普通的嗜好，乃是乖僻的特殊的專注。又不是一時的偶然的現象，乃是根深蒂固的永久行為。儘管人類有同嗜，可是嗜的情態各有不同。儘管所癖所好有變遷，可是老脾氣終不會更改。這樣的癖好，才值得人們的傳說、褒貶，或形容盡致，活畫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物來，在當時的社會間，在後世的歷史上，增加了寶貴的資料。那些人，既不可誕生過多，也不可產生過少，多了便不稀奇，少了便覺得人生無趣，歷史的趣味部份一定會大為減色了。
我們遍覽古今中外史乘，博訪窮鄉僻壤土老，所見所聞，不患沒有獨立特行，奇奇怪怪的異人，不過有一點兒難處，就是以天地之大，品物之殊，真可說無奇不有，實在無從分析出他們的類別。如果勉強分析，反而嫌其單調，失掉癖好的意義。即如清異錄上有一則說：
「何子華邀客於剖金堂，慶新橙酒半，出陸鴻漸像。子華因言：『前世惑駿逸者為馬癖，泥貫索者為錢癖，耽於子息者為譽兒癖，耽於褒貶者為左傳癖，若此叟者溺於茗事，將何以名其癖？』楊粹仲曰：『草中之甘無出茶上者，宜目陸氏為甘草癖。』」
飲茶可以成癖，那麼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是一般，豈止飲食男女？觀於社牧有睡癖，見齊東野語；米芾有潔癖，見宋史米芾傳；王羲之好鵝；陶淵明愛菊；以及辜鴻銘喜嗅女人小腳；張宗昌三不知，不知財產多少，軍隊多少，妻妾多少？隨便玩女人，隨便把老婆當禮物送給別人，這些都在癖好之列，例類甚多，不勝枚舉，而且無條分縷析的必要。蓋癖好之不同，有如人面，從那裏說起？所能說的，只是尋常人無癖好，或者少，惟有畸人的癖好深，也許深得無以復加，可一而不可再而已。
癖好的特性
癖好的類別雖然難於區分，可是他的特性，倒可以歸納起來，獲得一些概念，今分述如下：
一、專一性：喜歡那一件事物，便用志不紛，精神貫注。例如：
「給事中劉縞慕王肅之風，專習茗飲。彭城王謂縞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專好蒼頭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內有效顰之婦，子其是也。』」(洛陽伽藍記)
「司馬君實無所嗜好，獨蓄墨數百兩，或以為言，君實曰：『吾欲子孫知吾所用此物何為也？』」(僧德洪題跋)
「王希默簡淡無他好，惟以對鏡為娛。居長洲，結親友之蓄異鏡者數人，間日會聚樂飲，各出鏡傳玩評品，抵掌極歡而罷，鄉人目曰鏡社。」(清異錄)
二、恒久性：具有歷久不厭的意志，始終如一的態度。例如：
「蔡魯公喜接賓客，終日酬酢不倦。蔡元度稟氣弱，畏見賓客，每不得已再見，則以啜茶多，退必嘔吐。嘗云：『家兄一日無客則病，某一日接客則病！』」(石林燕語)
「耶律嗜酒不事事，以故不獲柄用。或以為言，答曰：『吾非不知，顧人生如風燈石火，不飲將何為？』晚年沉湎尤甚，人稱為酒仙云。」(遼史耶律和尚傳）
「李靖弟客師性好獵，從禽無暫息，有別業在昆明池，鳥獸皆識之。每出，鳥鵲隨逐而噪，人謂之『鳥賦』。」（舊唐書李靖傳)
三、特殊性：含有好奇立異，自以為是的神會。例如：
「孫邕嗜食瘡痂，以為味似鰒魚。嘗詣孟靈休，靈休先患炙瘡，瘡痂落床上，因取食之，靈休大驚，邕曰：『性之所嗜。』靈休瘡痂未落者，悉褫取以飴邕。南康國史二百餘人，不問有罪無罪，遞互與鞭，鞭瘡痂，常以給邕。」(宋書劉穆之傳)
「長慶末權長孺留滯廣陵，將赴闕，美公餞飲。有狂生蔣傳言長孺有嗜爪之癖。乃於健步及諸鋪保處得爪甚多，洗濯既清，以紙裹候長孺酒酣進獻。長孺欣然，餘涎流吻，連撮啖之。」(負暄雜錄)
「王衍好戴大帽，每微服出遊，民間以大帽識之，因令國中皆戴大帽。又好裹尖巾，其狀如錐。」（五代史前蜀世家)
「王濛好飲茶，人至輒命飲。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世說新語)
四、乖僻性：有性格離奇，固執不通，排除異我，獨自鳴高而不怕人罵的意識和態度。例如：
「王思遠立身簡潔，賓客來，輒使人先密覘視，衣服垢穢，即不與接，形儀新楚，乃與促膝。雖然，及去之後，猶令二人交帚拂其坐處。」（南齊書王思遠傳)
「瘐炳之性好潔，士大夫造之者，客未出戶。輒令人拭蓆洗床。時陳郡殷沖亦好淨，小史非淨姿新衣不得近左右，士大夫小不整潔每容接之。炳之潔反是，以此譏焉。」（宋書瘐炳之傳)
「符昭遠性不喜茶，強以一杯，則終日不食，終夜不寢。嘗為御史，同列會茶。昭遠嘆曰：『人凡有啜哺，皆以甘為上，此物面目嚴冷，了無和美之態，可謂冷面草也！』」(清異綠)
五、痴迷性：凡有所好，癖之既深，自然如醉如痴，不可以理喻，不可以法繩，不可以外物動，不可以他情挑。例如：
「孫盛嘗詣殷浩談論，對食，奮投塵尾，毛悉落飯中，食冷而復暖者數四，至暮，忘冷竟不言，由是遂知名。」(晉書孫盛傳)
「李納性辨急，酷尚弈碁，每下子安詳，極於寬緩。有時躁怒，家人輩則密以弈具陳於前，納 便欣然改容，取子布算，都忘其恚。」（世說補)
「孫何任荊浙轉運使頗苛察，吏患之，乃求古碑字磨滅者揭之館中。何至則讀其碑，辨識文字，以爪搔髮，往往至暮不復省錄文案。」（翰苑新書）
六、自得性：嗜好假如成癖，其中之樂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是不能理會的。即使想像揣摩理會得一二，也是隔靴搔癢，皮裹陽秋，終難免似是而非，不能顯明其真趣味。例如：
「陶宏景特愛松風，每聞其聲，欣然為樂。」(梁書陶宏景傳)
「謝幾卿性通脫，會意便行，不拘朝憲。嘗詣樂遊苑宴，不得醉而還。因詣道邊酒肆停車，與車前三騶對飲，時觀者如堵，幾卿處之自若。」(梁書謝幾卿傳)
「慎伯筠秋夜待潮於錢塘江上，露坐設大酒尊，對月獨飲。顏子敦遇之，亦懷一杯，就其尊對酌，伯筠不問，子敦亦不與語，酒盡各散去。」(古事比)
七、狂妄性：一個人有癬好，必然有特長；有了特長，就不免於浮誇傲慢或怪誕狂妄的習氣。這在世說新語裏例證甚多。韓昌黎詩：「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把酒鬼李太白放蕩形骸的樣子描寫入微。國學大師章太炎，他從來不識道路遠近，計不清金錢多寡，只是學殖深厚，學有專長；因之盛氣凌人，脾氣大得不得了，不但袁世凱被他冷嘲熱諷，攻擊得體無完膚，就是當時的新舊文人都不在他眼裏。這自是文人相輕，自古已然，可是他癖好典籍的確比別人用功之深且勤，所以他那傲岸自高的脾氣，就給他帶來一個綽號，叫「章瘋子」。而且他愛寫古字，文章完篇後，便翻查康熙字典，逐字勘對，有古字則改寫古字，無則從俗。
八、真實性：以上所述各種特性，雖然表露不同，然皆不失其真實至情。是無法矯揉造作的。偽君子不會長久保持某種癖好，真小人更不了解癖好。辜鴻銘讚美上海的「長三堂子」，說其中「別有樂境」，為東方文化特色。他特愛小腳，以茶壺和茶杯支持他的「多妻論」，也是一絕。
癖好沒有好壞是非
癖好只有異同，並無好壞是非。然吸毒嫟娼者不在此列。晉書阮孚傳載：
「初祖約性好財，孚性好屐，同是累而未判其得失。有詣約見正料財物，客至屏當不盡，餘兩小篦，以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正見自蠟屐，因自嘆曰：『未知一生當著幾景屐？』神色閒適，勝負始分。
這是晉人尚清談崇風雅的習氣，實在不足為訓。好財而保守秘密是理財家的本色，不足為恥。若是聚財而不吝財，能夠均富濟貧，便是任俠行為，不可多得。好屐何嘗不是壞習慣，若好屐還要親自上蠟，如同現在皮鞋擦油一樣，一尋常小事耳，有甚麼了不得？所以癖好沒有好壞是非，只有異同之分。
趣談癖好／壬 癸
- 2008-10-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