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緣/天行

  • 2008-10-10
 我喜歡繪畫,並不是我有繪畫的天才,純然是情感上的發洩而已。正如一個不是杯中客的人,他會喝酒,甚而是烈性的酒,這,不過是精神上的不安寧,要找刺激吧!我沒有愛上酒,因為我相信酒會傷害我的健康,我只愛學習西洋畫,我要用燦爛奪目的油彩,在畫布上寄託我的憂傷。
 很多時候,我就用潑辣、濃烈的筆觸,來打發不和諧的情緒。
 這種偏激的心理行為,完全因為我對家庭環境不滿意所產生。
 說起了家,我就感到莫名其妙的惆悵!父親對我的不關心和母親的柔弱,好像我不是這個家庭中的一份子。往往我受到父親的無理奚落,向母親訴苦的時候,媽除了付出母親的同情,安慰幾句以外,從不與爸力爭,我成了一個非常憂鬱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委屈聚積起來以後,我的自尊心很受打擊。我排除苦惱,我愛上了繪畫,於是我的怨懟、憤怒都有發洩的機會。
 情感上有了平和的時候,我又會同情母親的馴良了。媽自從生了我以後,一直沒有再養育過第二個兒女,而我只是一個女孩子,父親就以無後為大為藉口,先後納了三個小妾,母親是百般依順爸的,她從來沒有提出半個反對的字,但是不幸得很,三位庶母並未給我帶來一個弟妹的。
 父親的事業越展開的時候,多量的金錢加重了他的放蕩不羈的性格,一妻三妾也不能滿足他的慾望了。
 家庭已置在他的腦後,為這件事,母親苦勸不來,終於憂傷成病,這種需要心理治療的疾病,並未得到合理的治療,終於,母親撒手西歸了。在母親彌留時,父親還流連花榭未返,母親在最後的遺言中,她告訴我:
 「念豪,在我永別離開你之前,我要把一直蘊藏在心底的事交代清楚,你聽了一定不會舒服,然而,這是事實,不能不告訴你-你的親生父不是現在的爸爸!」
 母親的話儼如晴天霹靂,我難以相信這個可能,但是媽用最大的力量抓緊我的手,似乎要我相信他的話並非糊塗。稍歇片刻,母親以吃力而清晰的口音對我說:
 「你會查覺你個性的倔強正直,這就是妳親生父的本質,他就是太逞強,在一次賽車的時候失事斃命的。那時,我們剛結婚一年多,妳已在我的身體裏孕育著了。……」
 我還是疑慮地望著母親。
 「當年,我們居住在法國花都,妳生父死後,我舉目無親,有一個妳生父以前的好友聞訊前來慰問我,幫助辦理妳生父的身後事;在料理清楚妳生父的遺產之後,我便預算回到故國來,就在這個時候,妳生父的摯友竟然向我求婚,那時心情惡劣,沒有答允他;可是他仍苦苦的癡纏,表示願意等待我的心意。最後,一半是基於感激,一半是基於我是弱質的女子需要人照顧,結果我提出條件,是待腹中兒誕生才答允他,並且孩子的取名不論是男女,一定要叫『念豪』因為妳的生父叫『雷志豪』,我這樣做是紀念他,想不到志豪的好友竟然成了妳的繼父……。」
 哀痛加重了這生死離別的氣氛,我伏在母親的身旁泣不成聲,母親以顫抖的手撫著我的頭髮,斷斷續續的完成她的遺言:
 「再婚以後,我發覺妳的繼父有很多缺點,最大的缺點是對女性不尊重,可是,米已成炊,我對婚姻之事已心灰意冷,因此,他的不良行為,我亦盡量容忍了。因為這樣,所以委屈了妳。可憐的孩子,我死後希望妳能好好的照顧自己!我知道妳有先天的倔強,妳得忍耐到有自立能力的時候……」。
 此刻,我明白母親才是我有生以來的唯一親人,不幸這唯一的親人要與我長辭了,我流了有生以來最多和最傷心的眼淚。母親在遺言中,尚留給我一個生父墳墓地址,以便我將來可以到巴黎憑弔。
    ※ ※ ※
 母親死後,我對這個名義上的父親特別反感,我不明白自己何以有這樣濃厚的反抗意識。我儘可能避免稱呼他的機會,即使無可逃避叫聲他做「爸爸」的時候,我的心理會立即提出無數個「不」字去抵消這不樂意的稱呼。
 漸漸地,這個名義的父親也許發覺我對他的冷淡。但是,這又怎能怪我呢?一切的成因都是他所造成的。如果長久以來他對我的態度親善一點的話,我相信彼此的感情不會有這樣大的距離。
 那年暑假,我高中畢業後,便打算轉入美術專科學校研究繪畫,我沒有成為一個大畫家的意圖,僅是借此機會,加強我發洩對現實的不滿情緒而已。可是,繼父極力反對我學習繪畫,認為學畫是不長進,說用大量油彩是「敗家」!
 「笑話」,當時我反抗的意志在血管裏沸騰,幾乎要衝口而說出:「你有今日的成就,完全借重我生父的遺產,我現在吃的、穿的,都是我生父的遺蔭,至於學畫用的油彩,我會自己去工作,賺錢回來買的,你管不著!」
 但是,母親的遺言促使我沒有消失理智。何況!我們之間還有十九年的「父女關係」。結果,我只能用沉默代替了抗議。
 也許,我的沉默終使繼父省悟到自己的事業基礎是奠立在我生父的遺產上;也許,他會覺得自己縱慾過度,已影響到生育機能,如今,有一個名義上的女兒,總勝膝下猶虛吧!結果,他答允給我每月的學雜費,大概他也明白這個數目還不及他一晚花天酒地的用度。
 再者,他又暗示我該早點結婚,顯然是想減少他的開銷。但是,我不會急於結婚,至於工作,我倒盡最大的努力去找尋的。
 我選修的是西洋畫,學校方面側重研究現代派繪畫,更以現代派繪畫中最不易為人領悟的抽象繪畫為主要課程,教授們是主張學生自由發揮靈感-幻想,去創作的,用潑辣、濃重、陰深、沉鬱的色澤來完成我們的作品。學習的最高要求是「新」,越新奇、越僻奧,越為教授們所讚賞。於是,同學們都努力追求玄妙的畫面。這些,正合我的心理,而構圖奇特,色彩濃烈,同學們都羨慕不已,教授又往往嘉許我為抽象畫派的天才,我雖然不感覺到自己在繪畫方面有什麼天才,但是能夠將積抑著的憂鬱,消遣在彩筆上,倒是一件快事,每當我完成一幅抽象作品時,心底裏真輕鬆得很。因為有這樣微妙的關係,所以,我更癖愛抽象繪畫了。
 學校裏經常做課外寫生,我們這一群現代畫派追求者,都不願臨摹大自然,但是我們都承認大自然會給予我們靈感;可以從大自然的景緻中變化出奇妙的畫幅來。
 假如有人要從我們的作品中找出模特兒的本來形象,除非他有欣賞抽象畫的天賦,否則,他要慢慢的鑑辨,小心的推想,才有希望理解我們作品的內容。不過,不一定能找出主題來,正如趙教授說:「抽象派是沒有主題,沒有說明,也不能明確告訴你-畫家本人企圖表現的是什麼,它只是表現了『什麼』,它是用畫家的特有『言語』去表現,而這『言語』往往不為人所知!」
 趙教授常將他的作品作示範,他的畫,多數是色彩和線條交互錯綜的,常用黑、白和中四紅藏青、石綠等組成沉鬱厚實的畫面,它予人的感受是充滿了混亂、憤怒、憂傷及寂寥的情感。他的作品最受我的崇拜,因為他的作品無疑是我內心的寫照。
 可惜,趙教授在校講學的時間不長,這個學期結束後,他便要遠離我們了,他要周遊歐洲去,然後在法國住居下來。
 對於一個自己崇拜的老師要遠行,我感到黯然神傷,不過,對他的壯舉,我又是羡慕的,尤其是他會在藝術之宮-巴黎居住下來,更會使我神往。在巴黎有我生父的墳墓,也希望會到那邊逗留一個時期,固然可以憑弔生父的墓地;同時,我打算深造繪畫,可能的話,我還準備在那裏舉行一個畫展。
 想著,想著,我想到將來的理想,在許多願望中,我決定要到巴黎去。於是,我計畫在課餘時學習法文學,費用一項又是餘外開銷,平時我的零用錢也在購油彩上,如今主要款應用的時候,可就困難了。倔強的個性指導我不願向繼父懇求資助。這又怎麼辦呢?我想到現在該是自己去掙錢的時候了。
 掙錢就要找工作,經過了幾許艱難,得到朋友的推荐,我終於在一家私人診療所當事務員。可是,這種工作我無法提起興緻,結果只做一個多月便自動辭職了。
 以後我做過幼稚園的導師、抄寫員……始終都提不起興趣,後來索性不幹了。
 如果我以自己的興趣去找工作,也就是所謂特長的話,當然要算繪畫技術了,可是我學的是抽象畫派繪畫,拿出來換錢是不行的,即使是抽象派名家的作品,也難找主顧,何況我正在學習之中。為這件事,我十分徬徨。但是蹉跎解決不了問題,我需要克服困難,其後鼓起了最大的勇氣去應徵一個廣告畫家的助手,這一線希望是我從報紙上的分類廣告裏獲得的。(待續)